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有 情 天 地

不同世界的第一次接觸, 總是懾人驚心的。

        一九九三年我到西雅圖不久, 從華盛頓大學宿舍搬到學校附近的一幢木屋, 租了一個小房間。住屋前的十七街是一條由栗子樹濃濃鬱鬱拱覆而 成的大道。栗子樹的樹葉, 尖呈圓形, 有點類似鵝掌木, 比鵝掌木大很 多。 五指張開, 像卡通影片裡的胖手掌, 風中沙沙搖曳, 彷彿在向人招手 說: 「 嘿, 我是栗子樹。」是個「 閒夢遠, 南國正芳春的季節。」我無意間發現住屋窗外一株小小的栗子樹, 它肥肥的掌葉經常撫拍我的窗, 於是, 我知道有小東西居住其上。

        某個周末午後, 我在擦拭窗戶時發現窗檻的溝槽上塞滿了一粒粒的栗子, 栗子上還留有清晰的齒痕, 覺得有趣, 便把它們都挖下來, 攤在窗台上。次日早晨, 看看窗台, 空無一物, 再檢視溝槽, 發現栗子全又整齊地 被塞回溝槽裡。雨, 細細地灑在青草地上, 我胸中有一股小小的歡樂正冉 冉醱酵著。 風斜, 雨歇, 我放了幾粒花生米在窗台上, 然後, 隔窗坐在桌前看書 。未久, 那株小栗子樹搖了起來, 一隻小松鼠現身窗台, 很快地拾起花生, ,掉頭奔回樹枝上, 倚著樹幹大吃起來。我又放了一把花生, 幾秒鐘之內, 栗子樹又快樂地搖起來, 牠又下來了。這一次, 牠就坐在窗台上, 大搖大擺地吃了起來。這時我已將窗戶向上拉出一道小縫, 待牠吃完, 我又從小縫丟出兩粒。牠馬上去拾, 雙手捧著, 臉上盡是幸福與滿足, 藍天之下, 盡興地將殘留在鼻尖上的花生皮輕輕撥去。

        這時, 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窗上,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凝視松鼠的表情, 我看到一隻好幸福 的松鼠。當牠吃完, 抬頭發現我貼在玻璃上看牠, 牠竟更加靠近我, 頭低低地, 開始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 。」「再給一點吧。 」很謙卑地。「知道嗎? 你已經吃了十多粒了。」 「再捨一點啦, 拜託啦, 」更卑屈地。 「不行, 改天再來。」 「再捨一粒都不行嗎? 我看到你手上那一包啦。 」 始終不死心地。 「不行, 不行, 回家去。」 我把手一攤, 搖搖頭。

        接下來的一幕更叫我觸目驚心, 只見那松鼠隔 著窗, 使盡全力開始抬我的窗戶。一包花生米正誘惑地躺在牠隔窗的腳前, 看來牠想把窗縫弄大, 再取花生。當然, 牠是般不動那扇沈重的木窗的, 幾經嘗試, 牠洩了氣; 不僅洩了氣, 還生氣, 還重重地跺腳。我眼看著牠 , 抬窗, 失敗, 生氣, 跺腳, 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擁緊了牠, 我竟是這樣狂 喜地邂逅一個與我的生命樂章交疊的生物。多麼熟悉的舉動呵。失敗、沮 喪、跺腳, 我的心澎湃不已, 但理性卻攔阻我打開那窗, 理由是--野生動物 , 我怕被咬。 我只好假裝在桌前看書, 以為牠會走, 沒想到牠竟鐵了心, 賴皮到底 。先是跺腳、搖尾巴, 看我不睬, 後來竟張開整隻手臂貼在玻璃上。那樣 子看來有點滑稽, 若有人走進我房間, 會以為窗上掛著一隻松鼠標本。

        我轉身瞄牠, 牠便擠眉弄眼。如此貼了好一會兒。「這樣子乞討是太恬不知恥了。」我在玻璃上指著牠的頭。 講完, 心裡想想, 自己設計引誘小動物, 幾顆花生米看盡別人的掙扎, 難道就知恥了。 心一軟, 低頭仔細看牠, 才發現是她。她貼在玻璃上的前胸, 有兩排粉紅色略腫脹的乳頭。「你有寶寶嗎? 難怪你那麼餓了, 乖乖, 你是需要營養的。」我又撒了 一把花生給牠。

        牠便是我的好朋友--MOMO。我們的邂逅是無語的, 但我卻完全明白MOMO的表達。無關乎文字, 無關乎語言, 能懂, 是多麼歡樂的事。松鼠銀行我約略知道窗邊那棵栗子樹上住著兩隻松鼠, 但另一隻似乎非常害羞, 總是派MOMO來討花生。那一年朋友從台灣寄來好大包的花生, 朋友以為美國沒有帶殼花生。我有了充足的花生, 便在窗台上開起銀行。我不再與MO MO討價還價, 只在黃昏時, 在窗檻溝槽上填上幾粒花生,就算是MOMO存了 栗子, 生了花生利息一樣, 取走的, 如數補足。那陣子, MOMO很快樂, 左右跺腳時, 尾花似乎更蓬大。

        樹上的另一隻松鼠, 經常與MOMO玩在一起, 但卻不接近我。我由他們 「經常玩在一起」 以及「共棲一樹」 這兩件事, 認定他們是夫妻, 公的取名為POPO, 是那個以為美國沒有帶殼花生的朋友取的。我的松鼠銀行只有兩位客戶, 門市冷清, 卻也營運得穩穩當當, 直到那個不幸秋季的來臨。正當學校秋季課程開始不久, 我接獲媽媽病倒的消息。匆匆回台, 一去五個月, 再返回西雅圖時, 我失去了親愛的媽媽, 失去了清朗的笑聲, 失去了教職以及下半年生活預算的大半。

         當我在冬日灰灰的天空下再度返回我的松鼠銀行, 發現栗子樹全都褪去了綠葉, 光禿禿地哆嗦在濕冷的寒 風裡。再晤MOMO, 久別重逢, 欣喜不已, 乍見雙方都是風塵僕僕的模樣, 雙方都不明白對方的經歷。她照樣來領花生, 我也繼續給, 只不過, 不多時我竟也嚼起松鼠銀行的 「庫存」。我的生活開始陷入困境, 愈來愈籌不出學費, 課愈上愈少, 最後竟只能旁聽幾門課並借散文回家看。於是, 接下來的一季, 我天天坐在窗台上看散文, 肚子餓了也去挖松鼠銀行的金庫, 到後來, 銀行竟宣告破產。MOMO忙碌地穿梭在濕冷的簷下, 偶地跳上來,數那已剩寥寥無幾的 「本金」 。

        那個晚冬, 我們都很悲傷, 也許實在是因為沒有食物, 連一向靦腆的PO PO也躍上窗台, 雙腳併攏靜靜地望著我。冬日的雲泊得很低很低, 我從PO PO蒙了厚厚一層灰的鼻子, 理解了他的無奈與悲傷, 眼淚滑下來, 隨手掛在光禿禿的栗子樹上。爭奪 松鼠銀行倒閉之後, 由於天候漸漸暖和起來, 只見MOMO又打起精神飛躍 於十七街上的栗子林間。此時離栗樹開花、結果還有大半年之久, 我懷疑 她根本是出去打劫, 想想, 野生動物總是有牠的謀生技能, 我只好這麼安慰自己。

        但, 天剛方曉, 我又一次被窗外尖銳的叫聲吵醒時, 我便知道她 又在做那件事--翻垃圾。 我住屋後院立著一只大垃圾桶, MOMO有時也會去翻翻殘餘食物。那一 日, 當我拉開窗簾時, 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眼前十多隻黑森森的大烏鴉將 瘦小的MOMO團團圍住。烏鴉們鼓翅恫嚇,宛如武俠小說裡電光劍影的圍鬥。 這場垃圾爭奪戰眼看就要慘不忍睹, 我正想飛奔去解圍時, 不期然, 一團 小小的身影箭步搶在MOMO身前。是他, POPO。由於男主角的登場, 鴉兵們 更加扯著沙啞的喉嚨, 幾乎是聲嘶力竭, 將西雅圖冬日灰濛的晨曦扯得更 加紛亂詭異。

        在這場充滿狂野, 腥味的爭奪戰裡, POPO表現了他大無畏的 [護妻] 精神, 高舉雙手, 有來有往地向眾鴉反擊; 冷不防還殺出重圍,到 垃圾桶下撿兩粒小小的果子, 丟給遠遠躲在角落的MOMO。這場晨間爭奪 戰, 看得我心旌獵獵、震撼不已, 也對POPO的英勇感到折服。 喬遷 露水漸薄, 陽光日趨抖擻, 春天的腳步近了。當我接獲朋友打算貸款購屋的來信時,窗外MOMO的家被砍了。我急急飛奔而出, 問為什麼砍這棵 樹。伐樹工人說樹根盤住地下水管, 非砍不可, 於是窗邊這株小栗子樹便 被連根拔起。

       不多久, 我知道MOMO搬到十七街上的一棵大栗子樹上。她不知去哪裡 撿了個麥當勞的紙袋子, 又向我要了個塑膠袋, 也是麥家的,平平鋪在樹洞 裡, 露出長長的紙袋尾巴, 隨風飄盪, 讓人遠遠就看到麥當勞M 的字母, 彷彿是MOMO家的門牌。醜醜的, 倒也寫意。又過了數個月, 當栗子樹抽了芽又開了花時, MOMO又搬了一次家。這 一次, 她的品味顯然進步了, 選了許多枯枝與乾葉, 紮紮實實地在另一棵 大樹上築了一個古典味十足的新巢。我想這次的高度, 正好可以讓小倆口 清清楚楚地俯瞰青草地上知更鳥貼地爭飛的好風光。

        我始終沒有離開十七街的木屋, 幸運地找了份工作, 繼續去上我愛上 的課。整個夏季, 我坐在草地上看海明威, 並全程盯完MOMO的築窩工事。 意外地, 發現看松鼠們奔馳於樹林間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MOMO的腳彷彿 踩在紅孩兒的風火輪上, 滴溜溜地滑過我的頭頂, 彈向陽光閃爍的藍天。 我的心也踩在牠的飛輪上, 攀著初夏和風的裙裾, 在花雨紛紛的林間恣意 迴旋、翻騰, 縱情嬉戲。突然間, MOMO忽踩剎車, 把我猶自耽溺的心拋在 一株清麗的野百合上, 自顧跌坐而下, 樹枝波盪處, 隨手拈來小白栗子花, 用力吮那粉紅花心。見她每吮完一朵, 就伸背仰望澄淨的藍天。此時, 夏 雷輕輕地響起, 彷彿整個西雅圖的天空都迴盪著MOMO亮晃晃的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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