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人 間 喜 劇

原來, 生命的絕對與美麗, 是在於如此執拗又無可替代的獨自完成


        媽咪一向喜歡喜劇甚於悲劇。每每有人請她看戲, 她總說:「不要讓我流眼淚, 咱們看喜劇好嗎?」 喜愛喜劇的媽咪有一日撥了越洋電話到西雅圖給我, 開心地對我說:「他們 說我會好, 真的會好耶!」興奮的語調裡透著虛弱。那時, 我剛赴美兩個月, 離家前得知媽咪罹患鼻咽癌, 但在媽咪樂天的自信與家人的堅持下仍是到了西雅圖。

        在那前一年, 我在日本工作, 媽咪還與爸爸到日本找我, 在日本中部的寬闊 原野上盡興玩了一個多月。身為登山隊員媽咪喜歡爬山, 那段日子, 她走了很多 路, 穿過許多高原。媽咪在陽光潑灑的溪谷間跳石子;躺在光滑的大岩石上數天上棉花糖般的白雲;在楓紅掩映的碧湖邊吃了一個美味的陶缽便當。她對著無垠的藍天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 說:「好好吃。」然後, 一路將那個本應丟棄的陶缽便當寶貝似地捧著。她一直囔著要把陶缽帶回家, 因為小釜鍋形狀的圓缽可以用 來蒸有趣的大蒸蛋。儘管她一再雀躍地解說, 卻沒有人願意在行李之外再為她將 那隻沈甸甸的陶缽帶回去。那一夜, 她失望地捲了棉被睡去。然而, 爸爸卻在回 台灣後來信說:「妳媽仍是將那個心愛的陶缽裹在衣服裡, 讓我背了個半死。」 讀那封信時, 我彷彿看見媽咪捉狹的鬼臉。

        隨著鈷六十放射的治療, 媽咪的笑容愈來愈微弱, 我擱下電話, 連夜趕回台 灣。 我站在病床前, 看著媽咪由夢中悠悠醒來。她先是恍惚, 繼而指著我叫:「怎麼會是妳?」臉上盡是孩童般雀躍的表情。 我和爸爸、三個妹妹及妹夫們輪班看護媽咪。從媽咪住院的第一天開始, 爸便買了一本大筆記簿, 大家天天記錄媽咪病情的變化及病房中的點滴。住院以來的媽咪睡睡醒醒, 但她醒來之後純真的笑, 一再地鼓舞著我們。我 們知道她要與我們回家, 歡歡喜喜地。在日記記到第二十八天的時候, 我們隨著 媽咪由三軍總院轉入淡水馬偕醫院的安寧病房。安寧病房是專為癌症末期病患設立的臨終照顧機構。然而, 會客室結滿了採帶, 時時聽見詩歌流盪, 反倒令人覺得生機浮躍。我們給媽咪買了新的毛巾、浴巾, 換上新的剔透花瓶, 日記簿上人 人記上新的環境與新的心情。忙完一整天, 與爸爸換班後回到家裡, 拿出媽咪心愛的陶缽, 映著淡淡的月光獨自蒸了一個暖烘烘的大蒸蛋。

       日子一天天過去, 日記上的病況呈曲線形, 生活在這條起起伏伏的曲線上, 我們的心情卻是漸漸上揚的。樂觀的心性來自媽咪, 大家都這麼以為。每天走進安寧病房之前, 都會先經過走廊的一面大黑板, 黑板上記著所有病患的姓名與住院日期。這是一面很重要的黑板, 因為它總是被擦擦抹抹, 而被擦去的往往是永遠「離去」、不再回返的。我和妹妹們總習慣遠遠地駐足爭望媽咪 的名字, 然後倒吸一口氣, 跑進去親吻媽咪。

        日子到了第六十天的時候, 與媽咪 同房的病患名字已在黑板上塗抹了五次。在這一塗一抹之間, 我們對於生命去來的不可侵犯、不可拂逆, 只有怔怔地去面對。也是這樣的日子教會我們更加珍惜周遭的人, 不吝於愛。 媽咪依然睡睡醒醒, 嘴角時浮一抹溫柔的笑應許我們回家的承諾。爸爸鉅細靡遺地記下病房中的記事, 並收集媽咪使用過的每一支針筒、藥罐, 說是要做為 媽咪出院時的紀念禮物。又是連續好幾日的昏睡, 陽光斜斜灑入病房, 我們刻意替媽咪換上精神抖擻 的登山隊服, 輕輕地搖她, 「媽咪, 媽咪, 看看我們在玩什麼?」手中撥弄著媽咪 平日最愛玩的橋牌。她費力地抬抬眼, 又虛弱地閉上, 我們推了她幾次, 她只是乏力地睡去。我忍不住靠近媽咪, 透著陽光將一張撲克牌橫在她眼前:「看一下 嘛, 這是什麼?」忽然間, 媽咪睜眼一睇, 說:說「老K啦。」繼之, 快速地鼓頰吐舌做了一個俏皮的鬼臉。這個突然的動作讓我相信, 媽咪必要用她一貫的方式來個誇張熱鬧的喜劇收場。

        日記記到第七十五日時, 與媽咪同房的一位畫家姐姐終於在寧靜的深夜走了。最後一晚, 她對我說, 她夢見在法國鄉間作畫, 麥香花香圍攏身旁, 她如白鴿 一般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裡。人生如夢, 夢如人生, 我相信她是含笑走的。

        星期日是洗頭日。早晨, 妹妹們統統會到醫院來。我們常常一同在病床上為媽咪洗頭髮。不知怎地, 這件事總讓全家人感到興奮。妹妹有時候會把收音機開得很大聲, 邊哼邊唱, 邊把媽咪的頭髮抹上香噴噴的洗髮精。我將泡泡輕輕吹過 媽咪溫柔的臉頰;滿室的泡泡、音樂聲, 家人走動, 哼唱的歡笑聲, 一再地把我 拉回童年。玩得灰頭土臉後回家的我們, 被媽咪俐落地逮到水龍頭下, 水嘩啦嘩啦沖下來。爸爸聽收音機裡歌劇的樂聲、妹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響脆的木屐聲 偶而夾雜媽咪斥責我們的聲音。泡泡在狹窄的中庭裡旋舞, 人間歡樂的景象一再重演。星期日, 完美的洗頭日。我們不曾想過會有這麼美妙的體驗一一在病榻上為 媽咪洗髮。我們在緩緩升起的泡沫歌聲中為媽咪洗頭, 洗出媽咪淡淡的笑, 也洗走我們心中的闇淡。當我們都已漸漸習慣住院看護的日子時, 厚厚的日記簿已不知不覺記到了第一百日。

         第一百日的深夜, 媽咪讓我參與她生命中最莊嚴的一幕。 凌晨, 我們便在醫師的告知下做好準備。我和兩個妹妹親手為媽咪洗澡, 換上她最心愛的衣服、鞋子。媽咪有如睡蓮一般泊在靜謐的夜裡, 月光將她的臉、 她的眉妝漾得十分純淨柔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巨大的不可知的力量。我和妹妹們在這樣的黑夜裡緊緊盯住媽咪的臉, 如在深海中盯住晶瑩的貝放盡她最後的 光芒。我們握住媽咪的手, 讓生命中的過往如雲一般掠過;兒時和媽咪在竹籬下 第一次伸指觸摸蝸牛的甜膩記憶;媽咪捧起剛出生的小妹時那張滿足的美麗、蘋果般臉龐;生活中歡樂的媽咪、嘔氣的媽咪、捉狹的媽咪.......我們知道媽咪不 喜歡眼淚, 但是, 不捨的淚、感恩的淚卻已經奔流不止。

        這一刻終於來臨, 媽咪的呼吸漸微漸弱。此時, 我們才驚覺, 原來生命的絕對與美麗, 是在於如此執拗又無可替代的獨自完成。媽迷走了, 以她自己的形式 告別了這個悲喜繽紛的人生舞台。忽然想起醫師說過, 人的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我抬眼對媽咪大聲祝福:「媽, 妳好好走, 寬心地走。」不再說話的媽咪, 眉彎成菩薩般的溫柔。因著這般壯麗的參與, 媽咪讓我們對生命有了更和平、更深刻的理解。

後記: 謹以這篇文字紀念我的母親, 並對馬偕醫院安寧病房的醫護人員獻上最深刻的謝意

1 則留言:

  1. 人常說"生命無常"
    和親人不得不分手的時刻
    原來可以這樣說拜拜 謝謝你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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