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小鰈魚的秘密

        雨, 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初燃的街燈把春日町的點點霓虹映得流麗而晶瑩。 他小心地避過水窪, 腳步輕快地穿過狹長的街道。街道的盡頭出現了叢叢竹藪, 竹葉閃著嫩翠的水光擦過他西服的口袋。他側身遶過竹藪, 進入另一條小巷的石 板路。空氣中清清楚楚回響著他的腳步聲, 他感到一股雨後滋潤大地的神清氣爽 。接著, 他聽到水車咕嚕咕嚕的流水聲, 一抬眼, 煙一般的藍色霓虹斜斜地描著 兒童般的字跡---「小鰈魚」。
       
       這陣子以來, 「小鰈魚」總在無形中對他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松田達 夫, 本月即將過四十歲生日的他, 是日本一家知明外商公司的主管。他擁有一份 高薪的工作, 一個美滿的家庭, 一點點權力, 一點點夢想和一點點幽默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即將邁入四十, 達夫開始對於現實生活與思維方式有了不同以往的專注與探討。譬如, 更加重視自己僅有的一點私人時間;更加積極地 在自己老後的藍圖上投影;甚而, 常常會有新的念頭升起, 諸如想要認識住家附 近所有樹木的名稱, 一如想要掌握工作以外的人生內容, 或說一種想要擴大胸襟 的心情。
 
         一個人花了多年的歲月建立起自己的專業, 匆忙過後, 他想要更多的餘裕去關照自己。和達夫比起來, 「小鰈魚」是年輕的。「小鰈魚」的前身是一間木造 的咖啡專賣店, 原來是史努比狗趴睡在屋頂的造形。後來, 史努匹被卸了下來, 木屋前架上了水車, 水車下方的人造水渠裡養了一群鰈魚。改造的小酒館不到一 年的歷史, 似乎仍聞得到咖啡的香味。以前公司的人應酬或洽談, 總是到鬧區的 「卡門」,「小鰈魚」居然還是工程部一位荷蘭籍工程師無意間發現的。達夫向 來不喜歡應酬, 卻也習慣了下班後另一種形式的加班。他試著轉變這種無奈, 至 少學著放鬆自己。而「小鰈魚」似乎也給了他這種可以歇息的輕鬆感。

        第一次上「小鰈魚」的印象至今依然很深刻。達夫和小林在工程師彼得的帶 領下初次來到這家新開張的Pub。女店長身著一件小碎花圍裙笑容可掬地迎向前 來, 素雅的妝扮透著一般令人安心的親切感。「小鰈魚新開張不久, 請多多指教! 」女店長邊遞上拭手的毛巾, 一邊接過客人手中的外套。那摺衣服的姿勢有著年 輕媽媽體貼的味道。達夫坐在吧檯的一端, 視線正好落在大落地窗的平台鋼琴 上。一位頭綁馬尾, 學生模樣的女孩正在彈著蕭邦的夜曲。時間是晚上的八點, 還未有什麼客人進門。女孩旁若無人似的, 眼睛緊盯著琴架上的樂譜, 一遍又一 遍地彈著蕭邦, 彷彿在用功練琴。 夜幕漸垂, 女店長以一種優美的姿態劃下一根火柴, 再無聲地將每一桌的蠟 燭點燃。有如在音樂教室裡練琴的女孩挺著腰繼續練習。外頭, 雨細細地灑下來, 小鰈魚卻沈浸在一股家的溫暖氣息裡。

       「店長說晚上九點以前如果我早到便可以練習鋼琴,」達夫和彈琴的女孩交談 是在一個月之後。女孩是本地音樂大學的外國留學生, 晚上在小鰈魚打工演奏。 由於住處沒有鋼琴, 經常利用表演之前客人未集的時間練習功課。達夫是在無意間踢到位於洗手間旁的一個大橡木桶,發現小女孩原來窩在木桶的下方辛勤地寫筆記。「啊!對不起, 我不知道這裡暗藏玄機, 不!是不知道有人在此用功!失禮 !失禮!」達夫一邊道歉, 抬起頭望見一張好稚嫩純淨的臉。「一個打工的音樂大學女學生, 年齡看來不超過二十歲。」這樣的想法卻在與女孩的幾次交談之後 開始了一連串的驚訝。女孩來自台灣, 二十六歲, 擁有碩士學位, 打工是為了存 錢向博士班的野心邁進。有著水滴型眼睛的女孩笑起來特別燦爛無邪, 卻又不是涉世未深的那種。逐漸地, 他知道她叫芽兒。就如同一株全力吸取營養,隨時蓄勢待發的嫩芽。女孩演奏的休息中場, 他會走近橡木桶遞給她一杯果汁, 然後不打擾地靜靜欣賞 她寫筆記的姿態。

        當他們二人得知二人皆畢業自地方上的同一所國立大學時,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雀躍。有趣的話題拉近二人的距離。他們聊到校園的變遷, 教授上課的情形, 達夫彷彿回到二十年前的學生生活。一直到談及修人類學的一位脾氣古怪的頑固老教授時, 女孩忽然詭黠一笑:「松田先生, 你可知道山崎教授那張藏寶圖在我的手 裡!」「你說什麼?」松田驚愕地張大了嘴。 此時, 燈光忽然淡弱下來, 演奏時間到了。女孩壓低聲音對達夫說:「待會兒給你看寶圖, 」轉身走向鋼琴。 接下來是三十分鐘的爵士鋼琴表演, 女孩的指尖撩起一串清亮的音符, 帶出 一個動人的主題。「環遊世界八十天」, 這莫非又是上天給予的另一個驚喜。看著女孩細細的肩膀隨著韻律微微搖擺, 身後的馬尾劃著一道道開心的圓弧, 達夫 在「環遊世界八十天」的音樂裡盡興翱翔。

        那是封藏著他青春記憶的一部電影, 樂 聲清揚, 過往的片段也如電影一幕幕潮湧而來。蔚藍的天, 斑剝的腳踏車, 佈滿 汗水與歡樂的棒球場, 古街拐角的漫畫書店....... , 為什麼是在接觸了一個異國女 子之後, 撩起了回溯自己過往歷史的所有情緒。那種感覺彷彿是重新拾起一本曾 經在遠古以前閱讀了一半的書。書裡面有執著、有歡樂、有落莫, 當然還有山崎 的藏寶圖。 說到山崎, 山崎在S鎮的S大學裡是出了名的考古人類學教授。所有修過山崎教授課程的學生都聽過山崎藏寶圖這回事。

       「我出生在S鎮, 畢業於S大, 到 世界各地考古之後又回到S大, 畢生的心願就是要印證山崎藏寶圖對S鎮的價值。山崎藏寶圖可不只是山崎家的私家珍傳, 它對於S鎮的地方風俗史的意義是 超出想像的。」山崎的這番話幾乎所有前後期的學生都聽過。山崎的不修邊幅與直來直往的性格聽說在S大得罪了不少老師, 也成了學生口中的怪老頭, 但山崎鍥而不捨地在S大推動他家傳了八代的S鎮考古計畫。聽說山崎年年帶領學生進行勘測, 並推斷出藏寶圖的原址就是在市政府廳的下面, 為此他極積向教育局 申請開挖的經費, 然而也因此與市政府廳的人火爆地鬧開來。後來聽說山崎的計 劃沒有得到教育局的支持, 山崎憤而辭去S大的教職, 一個人跑去埃及。

      「這麼說山崎又回到S大了?」達夫盯著女孩水滴型的晶亮眼睛有如盯著一 篇精彩的故事。「五年前就回來了, 你很久沒有回母校了吧!」女孩眨眨眼道。 達夫想起二十年前剛進S大時, 校園裡考古社團人潮洶湧的盛況, 甚至有很 多學生根本就是為了山崎的藏寶圖才進S大的。現在回想起來, 自己也像當時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對未來茫然無知, 卻又充滿放手一搏的衝勁。山崎的藏寶圖有詳細的規模、具體的寶藏, 提供了當時年輕人凝聚的精力的一個方向。「原來山崎的計劃被教育局否決, 理由是沒有開挖的價值, 因為S鎮埋的只 是庶民家屋的古物, 並非平安時代的貴族遺址, 畢竟日本的考古仍是以京都、奈 良為主。

       後來山崎不是去了埃及嗎。他離開S鎮好多年了, 卻不曾忘記了那張藏 寶圖, 多年後又帶領一批學生回S鎮重新勘測。有趣的是, 當年因不具開挖價值 的理由, 今日卻因它可以解讀庶民生活的變遷而獲支持。當然, 時間隔開了二十 年, 山崎的鬍鬚更濃更密了,」女孩說話的速度很慢, 嘴角一抹甜甜的笑。 逐漸地, 沒有應酬的時候, 達夫也會獨自到「小魚鰈」, 坐在靠近橡木桶的 角落, 點一曲蕭邦的夜曲, 在休息時段和那個叫芽兒的女孩一同趴在木桶蓋上研 究藏寶圖。「快點告訴我, 現在開挖到哪裡?」達夫小心翼翼地捲開畫得密密麻麻的寶圖。 「老實說, 這張藍圖早已不是你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張神秘兮兮的寶圖了 。這圖經過山崎一測再測, 一改再改。原來說是在市政聽的正下方, 不是還為此 與市政廳的官員大吵嗎?後來終於確定了遺址的正確位置是位於棒球場的後方 。在怪手動工之後, 已經進行到細部挖掘了。」 「發現什麼了嗎 ?」達夫問。 「大多是破碎的陶碗、陶甕, 不過, 上星期我親自挖出一個好漂亮的翡翠耳 環 !」芽兒的眼珠子跳著燦燦星火。

        那一天, 達夫在回家的路上刻意經過棒球場。站在月光下, 他果然看到一個規模頗大的考古場。這麼多年了, 山崎老頭仍繼續著他的執著嗎?而當年那個充 滿理想熱情的年輕大學生卻早已數度改弦易轍, 在一條平穩的軌道上安定下來 。走在這個曾經佈滿他全部的青春汗水的棒球場, 彷彿聽得見當年甲子園比賽 掀起的激烈喝采。奇妙的是, 在練練月光下, 他竟不可遏止地想念芽兒的微笑 。那個挖到翡翠耳環的年輕女孩, 正以同等的毅力開拓自己的前程。他不明白自 己是單純地為女孩的執著所吸引, 還是她真的已經在他平靜的生活中掀起波瀾 。他知道單身的她除了打工、練琴外, 還養了一隻叫晴雯的小鸚鵡;但他不知 道她經常對著晴雯喃喃叨听關於他的一切。她沒有忘記, 他除了商場上的能事外, 還有一手製作烏龍麵的絕活。她想像他穿著圍裙, 滿手麵粉的模樣。

周末的午后, 她把晴雯斜搭在肩上, 然後沿著葡萄園的山坡駕車兜風。她開懷地大聲問晴雯何 時會受邀去吃烏龍麵。她讓自己風一般在坡上來回奔馳, 把心搖盪到天的彼端。 因為她知道他就住在山坡的對面。 夏日的慶典隨著璀燦的煙火喧騰開來, 洶湧的祭典人潮、熱鬧吆喝的夜市小 販、奔放多彩的遊行隊伍, 把夜晚的S鎮帶入一個顛狂的狀態。處於僻靜巷裡的 「小鰈魚」仍避不掉這場熱情搖滾。人聲、鼓聲、煙火聲, 一波波急襲而來, 店 裡彌漫著興奮的氣息。三十分鐘的演奏過後, 店長走向芽兒, 溫煦地說:「出去走 走逛逛吧!難得遇上S鎮最大的夏日祭典!」此時, 站在芽兒身旁的達夫流露出 欣喜的笑。而他的笑全都投影在她期許的目光裡。

       涼風習習, 達夫熱切地在小攤上為芽兒解說有趣的日本童玩。棧棧燈籠流光 似地浮懸在無言的夜空中, 一種溫亮又朦朧的感覺圍籠上來。達夫有種回到中學 時代的錯置感。終於, 在芽兒低頭頭選購一支竹蜻蜓的當兒, 他悄悄地輕觸了她 的肩膀。那是他在靦腆的中學時代才會有的動作。 回到「小鰈魚」的時候, 已到了深夜的終曲時刻。芽兒攏了馬尾, 正想掀開 琴蓋。空氣中傳來優雅的華爾滋樂聲, 女店長柔聲說:「慶祝夏日的最後一個慶 典, 咱們輕輕鬆鬆跳支舞吧!」

        小林走過來先對店長作揖, 芽兒則對著達夫淺淺地笑, 然後主動拉起薄紗裙 裾輕輕彎腰。當達夫厚實的臂膀靠近芽兒時, 她知道時候到了, 他必須對她表示 什麼了。一個旋轉, 她的心情有如彩蝶。任思緒在輕柔的樂聲中翩飛, 她愉悅地等待 邀請。而達夫不止一次地抿了抿薄薄的嘴唇, 他的眼神沈穩而堅定, 溫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又一個迴旋, 燈光淡了下來。闔著眼的芽兒聽到了溫柔的聲音。「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日了, 非常高興認識妳以及關於你的一切。妳真的好可愛, 嗯 .. .... , 就像我妻子年輕時一般可愛。如果.... , 如果我未婚一定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妳。」 她仍閉著眼, 想像他揉麵的雙手。她不是做夢的女孩, 不是沒有預設過答案。只是, 仍然仍然好悲傷。「我的女兒讀國中了, 也學了鋼琴, 不過琴藝比妳差多了。芽兒, 抱歉告訴 妳這些, 但我的理性告訴我必須煞車。我們年底將搬家, 搬到T城, 但是我會給 妳地址, 歡迎妳來家裡玩。這個週末我和太太將一塊做烏龍麵, 請妳務必來好嗎?」

        那個週末達夫和妻子做了烏龍麵, 但是從下午一直等到黃昏, 她都沒出現 。「我們一直在等妳, 」達夫第一次撥電話給芽兒, 而且是好不容易才從「小鰈魚」的店長處探知到的。對不起......」芽兒的聲音異常傷感, 達夫的心隱隱痛了起來。「妳還好嗎?」達夫直覺是他害了她。「還好, 因為前天晴閿忽然死了, 我情緒很低落, 加上感冒, 所以失約了。請向夫人和女兒致歉。」「妳要加油!一個人在異地很辛苦, 也許是我不好, 但芽兒一定要加油!」他的口吻有一點兒像父親。「謝謝你, 松田先生,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野心與夢想, 過一陣子, 或許會再 去養一隻鳥。下回有機會再去你家拜訪。」寒冬終於來了, 芽兒裹著兩條圍襟穿梭於學校與「小鰈魚」之間。這一日, 陰 霾的天空下, 她正蹲在考古場用力綁緊馬靴的鞋帶, 北風呼呼吹來, 凍僵的耳朵, 隱隱聽到遠方傳來陣陣的呼喝聲。

       「芽兒!芽兒!」女人和孩子的呼聲隨著一輛大旅行車而來。一位俏麗短髮的女子輕盈地跑過來, 「妳好!我是松田太太聽達夫說妳是S大的留學生, 那天 等妳吃烏龍麵沒等到。我們正在搬家, 順路過來給妳打打氣, 」女子散發著清亮 活潑的氣息。接著, 達夫手捧著一個鳥籠伴著女兒走向前來:「這隻鸚鵡名叫桃 太郎, 是我們送妳的紀念。希望牠陪妳在日本披荊斬棘, 完成夢想。T城離此不遠, 要來看看我們喔!」夕陽漸沈, 亮晃晃的黃金彩繪把桃太郎翡翠般的羽翼染得更加繽紛迷離。夜風襲來, 芽兒將圍襟裹在鳥籠上, 似乎要用雙手圈住這短暫美麗的邂逅。拎起鳥籠, 她一步步走向空曠的考古場, 帶著笑, 她告訴自己, 以後一定要嫁給這種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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