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十七街的好傢伙們

牠們的紛爭與快樂就如每一個長長的夏日午後一樣地老天荒

當阿擠遇到阿潘
       阿擠是一隻流浪貓, 一身白底橘色補丁的短毛, 略為鬆垮的下腹, 臘遢的耳朵, 凌亂的髭鬚, 永遠不在乎的表情, 風中去來, 透著點落拓不羈的草莽丰采。沒人知道阿擠的實際年齡, 依照室友蘇珊的說法, 早在六年以前, 阿擠就已 經在十七街上闖盪多時。至於「阿擠」這個名稱的由來, 大家倒是有著一致的說 法。阿擠是英文「擠壓」這個動詞轉變而來的。

       十七街上二十號的這幢木屋, 也 就是我目前住的木屋, 一直是禁養寵物的。約莫在六年前, 大木屋裏三層樓加上地下室總共十多個房客, 大家共同募款認養這隻流浪貓。他們帶牠去打了預防針, 給牠掛了項圈, 從此阿擠在名義上由野貓變成了家貓。但是合租木屋仍維持禁養寵物的規定。阿擠三不五時進出我們的的木屋, 房客們給牠乳酪、鮪魚罐頭以及牛奶, 甚至有時還與房客們睡在一起。只是, 每當我們的房東比爾先生突然來訪 時, 大伙兒通風報信, 措手不及, 便從窗縫將阿擠「擠」出戶外, 這, 便是「阿擠」名字的典故。多年來, 阿擠在各種慌亂、無奈的情境下被房客們由一樓、二樓、 三樓的窗戶擠下院中的草坪(基於良知, 我們很少讓阿擠上三樓)。阿擠對於「擠壓」這件事深惡痛絕, 但牠對「被擠壓」的憎恨, 往往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房客彼得在大木屋的簷下給阿擠釘了個小窩, 飄雪的冬季, 蘇珊總不忘給牠 加條毯子;至於食物, 整條十七街都是牠搭伙的範圍。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區十七 街上的人家恐怕沒有人不認識這隻橘色補丁的大肥貓。但是, 這樣一面被擠壓一 面受照拂的阿擠, 既不屑斤斤計較, 更不屑人們的施小惠。牠花了許多時間在外 旅行, 只有想回來的時候才回來。牠的屋頂上掛著一件大T恤, 正面是一隻橘色 大貓的圖案, 底下一行英文子:如果你需要朋友, 找隻狗去。聽說是一位已搬離 十七街的舊房客專程從加州寄來指名給阿擠的。看來, 是阿擠的另一位知音。 阿擠風一般地來去自如, 從不知牽絆為何物, 直到那個深秋, 直到牠遇見了 阿潘。

        阿潘是我們的新鄰居潘蜜拉女士養的貓。牠有著一身又柔又順珍珠色的絨毛 , 翡翠潭水般的眼珠波光瑩瑩。更特別的是, 牠那一對眩人的耳朵;鬈鬈的細毛 一圈圈由內耳向外捲出, 彷彿垂掛著典雅的髮鬈, 風中微微顫動, 真是雲鬢生輝, 丰姿萬千。牠的步履輕盈, 體態婷婷, 令人駐足讚歎。牠的超塵絕俗讓我們忍不 住想弄清楚牠的品種, 但問了幾位生物系的研究生, 至今仍不能確定是屬於哪一 種。理由都說不明白那兩串幻麗的髮鬈。阿潘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孤絕華美的貓。

        那是個靜謐的午後。阿潘踩著繽紛的楓葉, 緩緩走過我家前院的草坪, 時值阿擠懶懶爬上石階正欲假眠的時刻。阿擠瞥見了阿潘, 就在那一剎那, 阿擠彷彿觸了電, 聳然一抖, 從背脊到尾巴直成一條線。前腳猶鉤在半空中, 目光呆滯, 身子似乎已僵成一只滿是橘色補丁的布貓。阿潘嫣然回眸, 金光下顧盼生姿。接著阿擠伸出舌尖一轉, 將嘴邊的鬍鬚全給舔得整整齊齊。牠當下做了一個決定一一 跟上去。於是, 我的眼前搖搖走過一隻新的阿擠;那步伐落落生風, 簡直堂皇得彆扭。我和三號房的路易在小陽台上目睹了這傾倒的一幕, 也目睹了高傲的阿潘在癡漢哀憐的目光下決絕而去。

       「完了, 完了, 」路易做了一個誇張的懊喪表情, 「癡情漢從此過不了情關, 」他故意在阿擠身後歪嘴怪叫。 那一日以來, 阿潘激發了阿擠所有的浪漫情懷;是那種屬於中年男子的浪漫 與氣魄, 當然, 也慘雜了一點點滄桑的情趣。阿擠的流浪生活顯然有了新的開啟 , 新的期盼, 在牠遇見阿潘之後。然而, 阿潘一如眾人所料, 不為所動。鎮日閒待屋內, 偶爾現身潘女士的白色陽台, 在燦燦陽光下獨自美麗著。「乖乖, 門不當戶不對嘛。」蘇珊輕撫著阿擠 那張風霜的臉。阿擠沒有再去旅行。斜斜夕陽裏, 墨西哥籍的路易做在石階上, 輕撥吉他, 撫著哀怨的拉丁夜曲, 阿擠落莫落莫地歪在路易的腳旁。

        接下來的幾個月常常不見阿擠的蹤跡, 偶爾回來, 我便餵牠乳酪, 抱著牠坐在石階上曬太陽。阿潘也愈來愈少見了, 想必是在潘女士的土耳其地毯上烤著暖 暖的火爐。又過了數個月。當大家意識到阿擠實在流浪了太久時, 房客們便互相詢問:「有沒有看到阿擠?」答案總是否定的。直到我第二次問到克利斯, 他才神密兮兮地說:「到我房裏吧。」 克利斯先是要我發誓不能將所見告訴房東與其他房客, 才慢吞吞在他房裏 的一個角落揭開一只大紙箱。我赫然看見美麗的阿潘躺在紙盒裏, 身邊還趴著五隻小貓咪。其中四隻與阿潘一樣, 純純的珍珠色;另外一隻也是珍珠色, 只是身上還綴著一點一點的橘色補丁。

        天啊 , 我簡直不敢相信。待我會意過來, 才發現阿擠怔怔站在我的腳旁, 無限專注, 無限深情地看著盒子裏的阿潘與寶寶們。小貓咪一生下來就染了貧血症, 愛貓的克力斯日夜照顧, 全力搶救, 仍是夭折了三隻, 倖存的兩隻包含了那隻小補丁。後來, 潘女士搬家, 把阿潘帶走, 兩隻還在打點滴的小貓留給了克利斯。克利斯決定不再躲躲藏藏, 便把真相告訴房東, 並準備搬到可以養寵物的公寓去。 阿潘在一個薄霧的早晨與女主人離去, 草莽性格的阿擠站在大街上, 讓風拂去牠的悲傷。無羈的雲在藍天遊盪, 阿擠又開始繼續牠的流浪。

1 則留言:

  1. 很精彩的文章
    讓我看得好專注
    也讓我很好奇的想
    在台北凡事都會無意識將效律算進行事中
    能再將  近20年前的一草一木還原出那時的心境
    也將我拉進1993西雅圖十七街的寒暑栗樹松鼠與花生米的情境裡
    能那樣的對待是一種幸福
    能分享這麼這篇文章我也覺得很幸福
     
    p s,你的回應我收到了謝謝
    ※剛剛遶過去看你部落格相簿
    覺得卡豆辰豆都是很貼心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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