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快 樂 魚

        每當我的腳趾輕觸清涼的水, 在水花彈磞的瞬間滑入水中, 一股強烈翻 騰的興奮閃電般爬滿全身。我幾乎確信: 我是魚, 是一條快樂魚。 那是一種令人陶陶然的歡樂體驗。很像是在陽光下喝彈珠氣水: 成群的 氣泡擠在胃裡譁然而笑, 笑得心窩好癢好癢。水裡的快樂加倍於喝彈珠氣水, 尤其當我愈來愈相信自己是快樂魚時。在水中, 我可以浮、可以潛、可以磞、可以翻、可以彈, 這些動作都是在陸地上難以自如的。水永遠給人歡樂, 你 擁抱她, 她立即擁抱你, 以種種眩惑多變的姿態搖滾著她的柔情。 每年的夏天都在水池裡度過。冬日, 裹著厚厚的毛衣, 手拎泳衣, 泳帽 與蛙鏡, 依然到溫水池報到。不管是什麼樣的心情, 一碰到水, 整個人便晶 亮剔透起來。 玩水玩了幾十年, 其實快樂魚並不會游泳。小時候只有在海濱堆堆沙、睜大眼睛看小螃蟹在岩洞裡鑽來鑽去的經驗。

         第一次想學游泳是在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其實也不是真的想學游泳, 而是學校有個規定, 不會游泳的人不 能畢業。「無論如何一定要在畢業前學會游泳。」 我這樣告訴自己。然而, 當我又把一個暑假輕輕鬆鬆地混到尾聲的時候, 才發現那個要命的游泳考試已迫在眉睫。 那是個豔陽高掛的溽暑天。我踩著單車, 踩著一地的蟬鳴, 滑到一家 小百貨店, 買了一件深藍色土土的泳衣, 來到人聲鼎沸的東門游泳池, 在明麗的陽光下, 我看到無數個小蘿蔔頭浮浮沈沈地擠在水池裡, 水花聲、哨子聲此起彼落, 一派夏季嘉年華的歡樂氣氛。我呆呆站在池畔一與,發現了泳衣的自己竟像一尾瘦伶伶的比目魚。

        呆了好一會兒, 注意到水池中有一對銀髮老夫婦, 他倆年歲雖大卻身手矯健, 一下子蛙式, 一下子蝶 式, 在水中任意翻騰、泅進, 花招令人目不暇給, 叫人好生羨慕。我隨著 蘿蔔頭們摘入池裡, 接著一步步挨到老夫婦身邊。「爺爺, 請問你可不可以教 我游泳? 」我仰著臉, 鼓起勇氣開口問, 臉上沾滿水珠。「好啊, 你隨我到 水池中央,。」老爺爺一臉笑容。 於是, 我跟著他走到水池中央, 乖乖照著 老爺爺的指令, 吸氣, 閉氣, 腳伸直, 發現自己就這麼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很好, 已經浮起來囉, 現在用腳輕輕踢水。」我又照著指示踢水, 於是, 就這麼不可思議地游起來。

      「哇這麼簡單哪。」我的臉貼著涼涼的水, 滑滑柔柔的; 我的心浸在新奇的喜悅裏, 美美甜甜的。水面下, 我看到許多 鮮豔亮麗的泳衣裙裾海葵般處處旋舞, 細長如海草般的髮絲輕輕拂過我的臉頰。迎面而來的是戴蛙鏡的小蘿蔔頭潑水撲進, 並隨著律動鼓頰擠一個 得意的笑臉, 時而冒出水面哈一口氣, 再潛入水中, 在自己的小青蛙肚子 下畫一個滿意的圓。我的腳一邊踢水, 心裏 一逕快樂著, 把老夫婦丟在腦 後。但沒過多久, 我又走回老爺爺身邊。「 爺爺, 我游不遠, 一下子就沒了 。」灰心的我經過老爺爺老奶奶的解釋才明白, 原來游不遠是因為我不會像 小青蛙一般冒出水面換氣。「我要學換氣, 要游遠一點,」 我篤定地說。

       「換氣嘛, 那可是有點兒費勁, 得多加練習,」這回兒換老奶奶答話了。「那.. 有沒有比較不費勁的?」仰起臉看著天空中已經偏得很斜的日頭, 我想到第 二天的游泳考試, 那一點點茍且心態便浮上來。「有一種不用擔心換氣的姿 勢, 就是面向天空, 把頭往後仰, 全身放鬆, 手輕輕一撥就前進了,」老奶 奶一邊解釋一邊示範。我依樣畫葫蘆, 又輕飄飄浮上水面, 內心不禁驚呼老 奶奶的方法比老爺爺的好上幾十倍。這一回, 我看見淡淡的粉紅夕陽一抹一 抹地粧染著藍天, 一隊隊歸巢的燕子輕輕滑過天際。當我潑水前進時, 咕咕 的水流聲宛如滑溜的貝在耳畔悄悄留言:「游啊, 游啊, 游向撲了粉的藍天。」 我想停下來時, 便如睡蓮那樣懶懶假眠, 讓自己如葉子般浮在水上團團打轉。

        這真是個難忘的黃昏, 我快樂極了。當然, 我通過了那個考試, 以一種如卡通片裏太妃鴨的悠閒姿態從游泳池的一端划到另一端。只是, 速度太慢, 嚴重影響到全班同學的考試進度。一上岸, 就被指著耳朵訓斥了一頓。「你以為你在表演什麼? 水上芭蕾嗎? 還自行配樂呢, 每個人都像你這速度, 考 完試天都黑了。」我很冤枉, 一來我只會游最慢板的這一種, 二來我根本沒有配樂; 意思是另有隱形搗蛋鬼故意吹口哨為我配樂。後來我才知道, 自己學會的這一式, 雖不夠標準, 勉強可稱之為仰式。這種游法的確可以隨著心情的色彩自行配樂, 輕吹口哨甚或高歌歡唱。

        那個暑假之後, 我有無數次學游泳的機會, 但是, 每每栽入水中, 便陶陶 然如快樂魚奔返珊瑚礁環抱的海底, 歡騰、欣喜, 飽滿的情緒不留一點點 空隙去想學游泳這件事。一個暑假過去, 兩個暑假過去, 十個暑假過去, 我沒有學會太妃鴨仰式之外的任何泳技, 但這一式游法卻讓我快樂了十多年。奇妙的是, 我有許多會游泳的朋友卻不太會游仰式, 他們說一緊張就 沈到水裏了, 又說看不清後方沒有安全感。我想, 人都有在水中漂浮的本 能, 彷彿是對母體水鄉的依戀。當柔柔的水親吻我的全身, 我只是一逕快 樂, 忘了緊張是什麼。閉起眼, 四肢舒展開來, 如一枚青青綠葉, 隨風溜 進湖心, 旋轉著酣酣睏意, 輕眠於波紋歌唱的水床。簡單的事, 只要自 得, 便有無盡的快樂。

        後來, 我又向游泳池中的小蘿蔔頭學了一種叫「水母漂」的玩法。雙腿輕躍, 兩手抱膝, 倒栽蔥似的將頭鑽入水裏, 身子骨碌 碌地在氣泡歡騰中滾轉, 最後波的一聲, 臀部冒出水面, 蘿蔔似的在水中 載浮載沈。一樣是簡單的技法, 又讓快樂魚快樂了十多年。 類似的快樂, 在陸地上也是有的。快樂魚經常在玩完水之後搭火車去小鎮工作, 工作是在音樂教室教一群蘿蔔頭音樂。剛剛從水裏梳洗過的快樂魚, 明淨舒爽, 清涼的心情一路延淌到教室。我們認音符, 我們開口大 唱, 發現蘿蔔堆裏有不少是五音不全的。但是, 小蘿蔔頭們個個唱得搖頭 晃腦, 怡然自得。喜樂不斷俯身親吻每張孩子的臉, 認得豆芽與不認得豆芽的孩子所獲得的歡樂原來一樣多。這使得我們唱得更起勁, 歡暢得更不 需要任何理由。

        快樂魚始終沒有學會游泳, 但不曾減少玩水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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