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酋 長 的 話

            「叢林在哪裡?沒了。


              大老鷹在哪裡?不見了。


              生命已到了盡頭,是偷生的開始。酋長如此說過。


 


    我喜歡這個酋長,因為他熱愛森林,體恤萬物。他為森林、昆蟲、野馬、大老鷹請命, 他疼惜他腳下的聖地,並為它抗爭到最後。我來到這個森林都市是在一九九三年六月。從飛機窗口往下望,藍藍的海上浮著無數細碎的翡翠島嶼,一閃一閃彷彿點點琉璃星子墜入湖心。湖水捲著風,捲著清涼,緩緩撩開碧澄澄的明鏡。無數的小風帆在鏡湖裡划行,劃下一道又一道歡樂的圓弧。飛機愈飛愈低,最後幾乎要追吻了晶亮的圓弧。陽光嘩啦啦潑灑在我們的臉上, 換成我們躍上海面暢快滑行; 乘著風,沐浴著叢林的芳香,我們想笑。我以為到了世外桃源。海關在我的護照上蓋了我入境的都市--西雅圖。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酋長的領地。


 


    每天,我在前往學校的路上一定會經過一座印地安博物館。博物館前立著兩根巨大的圖騰, 圖騰上有大熊、野狼與老鷹的圖樣。從鮮麗的木刻圖案中,我們看到酋長與他的族人對叢林動物的依戀與敬重。聽說,圖騰的高低與木雕動物的形象代表部落的眾寡與榮衰; 噢,在那個原野昇平的年代,原來,讓人們立紀念碑的不是征戰英豪,而是大地的原貌。


 


博物館的四周是如洗的青青草地,三三兩兩的人群以最慵懶自得的姿勢趴臥在草地上。知更鳥低低掠過一個酣飽的圓肚子,幾隻松鼠正拐過一雙午睡的腳趾,追著遠處孩子們的笑聲而去。白白的雲鬆散渙漫地搭在藍布袍的晴空裡,啄木鳥催眠似地啄著長長的寂靜,懶懶的光陰。這樣的午後,將耳朵貼近柔柔的草地,仍可隱隱聽見大地千百年來不變的脈息。然而,酋長眼裡的蓊鬱叢林呢?大老鷹呢?那滿山滿谷的成群野馬呢?是誰把壯闊美好的原野記憶統統關進了博物館?是誰讓酋長傷心?


 


湖中清水裡的每一種映象,都代表一種靈意,映出無數的史蹟、各式  


      的記憶,及我們的生活方式。酋長如此說過。


 


於是,我又一次將自己攤在星夜的窗台上。這麼一來,幻麗的華盛頓湖便在我的腳下吟迴流淌。因為我的宿舍房間有一面透亮的大窗,使得漾漾湖水敞向我每一個日子; 因為是美國獨立紀念日,使夜空中璀璨耀眼的火樹金花爬滿了我的窗。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 醉眼細數湖上無盡的霓虹彩舫,在這般酣暢醺人的子夜,彷彿數著江南最後的煙花。捲著毯子平臥窗台,常常在湖水咕咕的囈語中睡去。也曾試著去追索酋長過往捕捉的意象,然而, 鼓聲與獨木舟總在昏暗的夢中急急退去,剩下的快艇,彩舫、顛狂的笑聲霸占了浩浩湖面。


 


我們確知,大地並不屬於人;


人,屬於大地。萬物之間相互效力。酋長如此說過。


 


也許是我的多事干擾了牠。牠是一隻松鼠,是很熟很熟的鄰居,牠的窩就在我正對門的一株栗子樹上,我稱牠為MOMO。天天看著牠進出樹洞,時而呼朋引伴,活躍地在栗子林裡穿來穿去; 我確實明白大地並不全屬於人。正如酋長說的,人、獸、樹木都有權分享清新的空氣,大地是我們的母親,大地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


 


我的多事不過原於對大自然的好奇。深秋的栗子林,纍纍果實鋪滿草徑,松鼠們忙碌地搬運滿地的栗子。每每忍不住亦步亦趨地跟在MOMO的身後,見牠神秘兮兮地將懷中的果實埋入灌木叢下的土地。牠仔細地埋好,再用腳把土踩平,猛一回頭,驚見偷窺中的我。先是一怔,繼而轉身,急急扒開土屑,挖出原本埋好的栗子,用力摜在地上,對著我憤怒地踩腳,彷彿叱責我:討厭鬼,都被你發現了,不理了。


 


    於是,我提醒自己,在預備過冬的這段松鼠加班期,我不再做MOMO的跟屁蟲,讓牠專心工作。雲,一捲一捲地漫游青空,滿街滾落的栗子,竟在短短的兩個月內給松鼠們掩藏得乾乾淨淨,甚至連我住屋的窗檻溝槽都被塞滿了飽滿的栗子。然後,寒冬來了。我哈著熱茶對坐窗外的銀粧大地。隔著窗,我看見MOMO鑽出樹洞,頭頂著一捧尖尖新雪,左右觀望,正欲過馬路的姿勢,我記起酋長說過:萬物間應互相效力。MOMO我能為你做什麼呢?當人們闢開叢林,築起道路,便築起了松鼠生活的不安。我能如何效力?我不能天天護你過街,只能在心中默禱:MOMO與所有的松鼠們小心車輛,好好過馬路。


 


樹液的芬芳在林中流淌,也滲透了紅人亙古以來的記憶。


酋長如此說過。


 


住在這條大街上,上天給我們最大的禮物便是空氣中樹林與草地的芳香。這樣甘甜舒活的芬郁氣息,喚醒我們一度沈睡的嗅覺,一旦擁有,便不願再失去。周末的黃昏,隔街教堂的風琴悠悠唱起,也傳來風中陣陣沁人的芬芳。我快步出門,穿過林間時大吸一口濃郁的香氣。鑽進教堂擠在座位邊邊,隨著樂聲開口大唱: 如主你若愛主, 如土你若愛土。


 


這一晚,我們談論的是天父的祝福,並且看了幻燈片。影片上出現的是我們熟得不能再熟的十七街;連天的栗子林大道無形中讓住在十七街我們感到一種昂然的氣派。傳道人指著幻燈片說,這是卷非常古老的影片,當時,十七街附近的每一條街,包括今日高速公路,全都是這樣蒼蒼鬱鬱的栗子樹林。原本天父賜給我們的是一個翡翠城市。啊,是了,是了,影片上廣漠無邊的綠就是酋長的叢林。人們劈斬了樹木,築起一條條的快速道路;人們漸漸嗅不到樹液的芳香,聽不到春天樹葉攤開的聲音,偶有像十七街這般被保留下來的綠林大道成了追溯叢林的印記。看完幻燈片,大伙兒沈默片刻, 又開口唱: 如土,你若愛土......


 


   「風迎著我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 也送走他最後一聲的嘆息


   酋長如此說過。


 


酋長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當他意識到他們再也挽不回自己的叢林時。電視上播放著一個國際級的高峰會議正在這個森林都市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領袖湧向這個被稱為翡翠島嶼的城市。一時的風雲人物腳踏著酋長的聖地,連連探討如何促進經貿合作的議題。就如一般觀光客的行徑一樣,元首們也在美國總統的邀請下搭船到小島去造訪酋長的墓地。酋長在此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了。大人物們一一給他獻花,並說這真是個綠意盎然的美地。但是,他們可曾記得酋長說過許許多多的話?


 


酋長說: 我不懂。一百四十五年以後的今日,我也不懂,人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酋長的墓前拈花。我們彼此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紅人的眼睛只要一看見你們的城市便感到疼痛。老酋長的嘆息仍在我的耳畔低迴。也曾像所有的過客一樣,徜徉在碧波閃耀的吉普特灣,仰望海鷗盤旋在潔白的風帆上;在夜幕低垂時,坐看整座碎鑽般閃爍的西雅圖燈火泊在光鑑的鏡湖上。我為這被人工點綴得過了頭的掠影痴迷,一如所有的過客遺忘了酋長的疼痛。偶有一兩隻大老鷹俯身輕撫酋長的墳塚,傾聽風中淡淡的悲哀, 細細地低喃:原來的叢林並不是這樣....


 


一八五一年, 美國政府要求以十五萬美元買下印地安人的兩百萬英畝 綠地。西雅圖酋長以一篇撼人心弦的演說做為答覆。這也是最早期對於生態保護最發人深省的一篇言論,後來的西雅圖都市也是以酋長的名字來定名的。時隔一百四十多年,酋長的話在文明翻湧的城市,仍斷斷續續如軟風透著悲涼。在今日的台灣,當點點綠意凝縮成細碎的ㄧ帕方寸,我們是否也能從西雅圖酋長殷切的叮嚀中追溯許許多多台灣酋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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