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鬼 無 里 的 春 天 KINASA'S SECOND SPRING

    鬼無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鄉, 位於日本長野縣的高原上。那一年我在日本念研究所, 因為我的指導教授是方言專家, 因此我們經常要做地方方言的收集與研究; 也因為鬼無里極度偏壤, 符合我們採集的條件, 而成了我們首先鎖定的目標。


    「鬼無里就是連鬼都不願去住的地方, 」教授一邊在地圖上指出我們即將造訪的村落, 一邊笑著解釋鬼無里地名的由來。小汽車氣吁吁地在高原上繞了好幾個山巔, 最後總算進了鬼無里的山谷。映入眼簾的是滿山巨大的柏木與赤松, 斷斷續續回盪在空谷間的鳥鳴顯得特別清晰而悠長。一到目的地, 推出車門, 便有一股說不出沁人心脾的松木芳香兜頭淋下, 想是林間綠精靈們的甜蜜招呼。


    當我們進入鄉民會館時, 五十多位受邀做問卷調查的老公公、老婆婆已經在榻榻米上端座等待。我們的研究主要是追溯方言的變遷。受訪者清一色是十歲以上的長者, 而在鬼無里這個人稱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 可望採集到最原始、最不受其他語言干擾的方言。


    我們從包包裡拿出各種動、植物的圖片。「阿婆, 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我指著一張蟋蟀的圖片。「這個, 唧唧蟲嘛! 」阿婆面露得意之色。「這是嘶嘶, 從小我就叫嘶嘶, 我娘有時候叫它嘶嘶鼓。」另一位比阿婆年少的老先生湊過頭來說。「什麼嘶嘶, 」阿婆白了他一眼, 繼續說: 「我今年九十四了, 就沒聽過叫嘶嘶的。我和你娘在一起那麼久怎麼沒聽她說嘶嘶鼓。是唧唧鼓, 不是嘶嘶鼓, 傻孩子!


    聽到老婆婆叫另一位老先生傻孩子, 我怔怔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不是, 不是, 這是蟋蟀嘛! 小學時的老師教過的, 標準語是蟋蟀啦! 」另一位更「年少」一點的老先生擠過來說。他揚起頭, 以一種恍惚而甜蜜的音調開心地唱起: 「蟋蟀, 蟋蟀, 人稱大率, 尖頭怪怪, 屁股歪歪….」搖頭晃腦, 狀甚陶醉。


    此時, 教授輕輕走過來, 拍拍老先生的肩膀說: 「那個時期的小學課本的確是這麼教的, 不過, 我們也來聽聽他們那一輩是怎麼唱的。」原先因洩氣而垂了頭的阿婆忽而抬頭, 閃著晶亮的眼睛說: 「會唱!會唱! 」此時, 我也將預備好的錄音機拿出來。


    「風唧唧, 鳥唧唧, 唧唧鼓, 鼓唧唧, 」在眾人的環繞下, 九十四歲的阿婆認真且熱烈地手舞足蹈起來。她時而做風吹草偃狀, 時而展臂做小鳥飛行狀, 臉上紅撲撲的, 展現的是無邪的童秩歡顏。


回到研究室之後, 我們根據收集到的資料完成了相當完整的方言地理圖, 可謂大有斬獲。真喜歡鬼無里的那群長者, 更惦念著那位始終謙卑地在一旁嘀咕著:「不是風嘶嘶, 鳥嘶嘶嗎? 」的那位老「孩子」。


    由於那次的機緣, 每每有來自鬼無里的訊息, 哪怕如星火般的微渺,都會引起我的注意。一年冬天, 電視的地方新聞報導了一則住在鬼無里的老先生因上屋頂鏟雪, 不慎摔斷了脊骨的消息。電視呼籲老年人不要上屋頂鏟雪。研究室拍了一封電報去問候, 鬼無里村回了十封信邀請我們再去吃羊羹、喝茶。


    沒多久, 我在夜間新聞又看到一則鬼無里的廣告。一位老農坐在自家的稻草堆前, 手拎著家鄉的蕎麥麵條, 對著鏡頭說: 「阿興, 你去東京打拼已四年了, 都沒給家裡消息, 阿興! 快回來啊! 回來吃你最愛的麵條!


    這個廣告出現在深夜兩點的地方電視台, 在東京打拼的阿興恐怕早已進入夢鄉。但每隔幾天, 就可以在深夜的電視台上看到類似的畫面; 鬼無里的老婆婆坐在高原的水車旁喊著: 「肥仔! 沒有比家更溫暖的地方, 回來吧! 肥仔!


    原來, 鬼無里的年輕人, 男男女女都上都會區去求發展, 整個村落呈現一片老弱殘兵的衰敗氣象。農田荒蕪, 老人必須自己爬上屋頂鏟雪。這深夜廣告聽說是鄉里黨人為了挽救鬼無里走向過疏人口的命運所作的努力。


    有趣的是, 鬼無里的孩子爭相去東京打拼, 東京的孩子們反倒喜歡往高原跑。一到了寒暑假, 高原上的車站總是塞滿了揹戴行囊的都市孩子。他們不是去鬼無里, 而是去鬼無里附近的滑雪場。「鬼無里的周遭擁有豐富的自然景觀, 其實是有足夠的潛力轉型的, 」一位主修都市設計的朋友曾這樣對我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偶而也會去鬼無里聽聽松濤, 淋淋杏花雨,學著高原上流浪的風唱著: 「風唧唧, 鳥唧唧....」只是斷斷續續播出的深夜廣告仍使我心酸。數年後, 我早已從研究所畢業, 在高原的小都市裡工作。


    某一日的晚餐時間, 扭開電視看到一個社教節目, 播出的正是鬼無里, 標題是「成功的村落改造」。主持人興高采烈地介紹鬼無里如何吸收都會的投資, 建設滑雪場的周邊設備, 民宿、溫泉、冰宮、果園, 甚至還有迪斯可舞廳。為了吸引東京的年輕人來高原觀光, 全村的老人都動員了起來, 簡直熱鬧滾滾。


    又過了一些日子, 深夜的廣告又出現了頑皮老人的身影: 「阿興, 如果你要回來, 請提早通知我們。我們若不在家, 請連絡村長。我和你阿母都在忙著迪斯可舞廳的事, 阿興, 我們都很忙, 請你多保重! 」背景是雄壯清麗的飛彈山脈, 映著漫天飛舞的櫻花。


    風唧唧, 鳥唧唧, 鬼無里的春天總算來了。


1 則留言:

  1. 在如火如荼的觀光轉型發展之餘   
    可曾依然保有那些兜頭淋下的芳香杏花雨   
    可曾依舊留存著質樸純淨的童顏笑語?
    很多溫馨甜美  都是因為拜人煙罕至之賜
    帶進了人潮  常常也不可避免的喪失了可貴的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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