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對我而言, 家不是個地址, 或一串鑰匙    家是心靈的安歇處



 


    明淨的青空開始出現薄薄的綿絮, 綿絮愈來愈多,便拖著長長的尾巴奔跑了起來。棉絮相互擁抱, 成了捲雲, 捲雲的下方則是蛋糕形狀的農舍與田園。飛機逐漸緩降,我的心也逐漸貼近這陌生又熟悉的大地。我坐直了身子,隨著飛機慎重地進了跑道。


 


我回家了。


 


要怎樣描述我回家的心情呢? 甜蜜、溫馨? 除此之外, 更多的是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複雜情緒。在過去不到十年的光陰裡, 我總共搬了十三次家, 幾乎每年都換新地址。由於太常搬家, 朋友以為我一直在旅行。而不可思議的是, 每一個住處, 都像我出生的窩一樣, 牽繫著我最深最真的感情。它們是真真實實的家。


 


成年後第一次搬家, 是因念研究所而搬到日本的長野縣。第一個住處位於墳地附近, 依照日本人的說法, 墳地由許多「成佛之人」關照著, 所以是福地。由於住屋的造形頗顯詭異, 朋友戲稱它為「鬼屋」。但重要的是, 它天天大開展地面對著雄壯的飛驔山脈, 山明水秀, 應該更像塊福地。


 


   福地住了沒多久, 我搬到丹生山莊, 住在一個妙趣橫生的小閣樓上,這個木板小閣樓天天發出咿咿呀呀的音律,頗有西施小館的味道。我還擁有一個走起路來一樣會唱歌的小陽台, 早晨附近果園的蘋果花會飛來陽台,將地板鋪上嫩白的地毯,黃昏的時候,飛霞繾綣在閣樓上等著燕子歸巢。由於空氣清淨,夜晚,星子幾乎是斗大斗大地落入閣樓的廊上。離開丹生山莊後,我搬入「蘋果二號」。房東是位種蘋果的果農,他擁有「蘋果一號」與「蘋果二號」的兩幢公寓,都在蘋果園裡。當我站在結實纍纍的蘋果樹下,睜大了寫著「我愛吃蘋果」的眼睛時,和善的房東便指著屋外一棵蘋果樹說 :「這是富士蘋果喜歡的話就吃這棵好了。」


 


    吃蘋果的日子過了半年,我來到了「大村莊」。大村莊其實是一位名叫「大村」的房東所蓋的木板樓房,它一點也不大。我搬來時,這幢木屋已屆「齒牙動搖」的高齡。房子雖然不太稱頭,房客倒是溫和有禮。裡頭住了廚師、音樂家、退休老人及新新人類,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


 


有一年,日本中部少見的颱風襲捲當地,木樓在狂風掃蕩中幾乎崩裂。我頂著雨急奔下樓,躲進小汽車裡,再將車頭對著大村莊,看著這幢古老的木屋在狂風中做有力的「伸展運動」。


 


不久,大村先生說大村莊要拆了,以後要重蓋堅固的公寓,於是,我又搬了。大村莊拆屋時是一個星期日的雨天,沒想到一些情深意厚的房客仍然到場告別。在清冷凌厲的閃電中, 我一邊天舔著冰淇淋一邊看著大村莊的一瓦一牆被拆卸下來,房客們相互握手,雨中傳遞著終曲的笑靨。我的朋友常覺詫異 :「搬家不是很麻煩嗎?」然而,我從來就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可能是我的隨身物品真的很少,經常一個人打點行李,一輛小車子,一個下午就搬好了。搬家最遠的距離是由日本到美國的西雅圖,那次也只帶了一個行囊。


 


住在華盛頓大學宿舍時,由於房子在湖上方,透過落地窗,天天可見波光映照、水鳥起落,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還以為自己生活在船上。


 


後來再搬到十七街的木屋,是因為我找到了真正「明亮」的房子。這個房間,四面都是大窗,拉開所有的窗簾就像一間透明屋。我經常這樣敞透地過日子,宛如躺著一顆明亮的心。夜晚來的時候,月光便從四周的窗戶靜靜地湧了進來。我埋在床上的書堆裡,月亮悄悄把床浮了起來。


 


從小就很難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定點,寧走冤枉路也不要一成不變。因此, 隨著成長,走的路更多,挫折、疲憊也更多。然而無論走到哪裡,我都稱住處為「家」。即使一個人居陋室,也一定要窗明几淨,鋪著小小桌巾吃飯。對我而言,家不是一個地址,或一串鑰匙,家是心靈的安歇處。處處安心處處家,如此,便能怡然站在自己的心靈圓心,在一圈圈因緣流轉的圓周上, 接引著一次次的有情遭遇。


 


處處落腳,頻繁遷移,自然也有找不到回家路的時候。搬家次數最多的那一年,我曾泊車在一條三岔路上,抱著頭猛想最新的家該走哪一條?雪花無聲地落下來,落在我急急回家的心上。


 


回台灣後不久,我結了婚,又搬了一次家,由台北搬到樹林的海明寺附近。回家的感覺與過往的步步欣喜是相同的。開鎖進門時仍會有幸福的悸動。我回家了,裡面有我最深愛的人,最寶貴的一切。這一次,更有別於以往,讓我有一百個理由珍愛它。


 


   這是兩個心靈交會的家。


 


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鬼 無 里 的 春 天 KINASA'S SECOND SPRING

    鬼無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鄉, 位於日本長野縣的高原上。那一年我在日本念研究所, 因為我的指導教授是方言專家, 因此我們經常要做地方方言的收集與研究; 也因為鬼無里極度偏壤, 符合我們採集的條件, 而成了我們首先鎖定的目標。


    「鬼無里就是連鬼都不願去住的地方, 」教授一邊在地圖上指出我們即將造訪的村落, 一邊笑著解釋鬼無里地名的由來。小汽車氣吁吁地在高原上繞了好幾個山巔, 最後總算進了鬼無里的山谷。映入眼簾的是滿山巨大的柏木與赤松, 斷斷續續回盪在空谷間的鳥鳴顯得特別清晰而悠長。一到目的地, 推出車門, 便有一股說不出沁人心脾的松木芳香兜頭淋下, 想是林間綠精靈們的甜蜜招呼。


    當我們進入鄉民會館時, 五十多位受邀做問卷調查的老公公、老婆婆已經在榻榻米上端座等待。我們的研究主要是追溯方言的變遷。受訪者清一色是十歲以上的長者, 而在鬼無里這個人稱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 可望採集到最原始、最不受其他語言干擾的方言。


    我們從包包裡拿出各種動、植物的圖片。「阿婆, 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我指著一張蟋蟀的圖片。「這個, 唧唧蟲嘛! 」阿婆面露得意之色。「這是嘶嘶, 從小我就叫嘶嘶, 我娘有時候叫它嘶嘶鼓。」另一位比阿婆年少的老先生湊過頭來說。「什麼嘶嘶, 」阿婆白了他一眼, 繼續說: 「我今年九十四了, 就沒聽過叫嘶嘶的。我和你娘在一起那麼久怎麼沒聽她說嘶嘶鼓。是唧唧鼓, 不是嘶嘶鼓, 傻孩子!


    聽到老婆婆叫另一位老先生傻孩子, 我怔怔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不是, 不是, 這是蟋蟀嘛! 小學時的老師教過的, 標準語是蟋蟀啦! 」另一位更「年少」一點的老先生擠過來說。他揚起頭, 以一種恍惚而甜蜜的音調開心地唱起: 「蟋蟀, 蟋蟀, 人稱大率, 尖頭怪怪, 屁股歪歪….」搖頭晃腦, 狀甚陶醉。


    此時, 教授輕輕走過來, 拍拍老先生的肩膀說: 「那個時期的小學課本的確是這麼教的, 不過, 我們也來聽聽他們那一輩是怎麼唱的。」原先因洩氣而垂了頭的阿婆忽而抬頭, 閃著晶亮的眼睛說: 「會唱!會唱! 」此時, 我也將預備好的錄音機拿出來。


    「風唧唧, 鳥唧唧, 唧唧鼓, 鼓唧唧, 」在眾人的環繞下, 九十四歲的阿婆認真且熱烈地手舞足蹈起來。她時而做風吹草偃狀, 時而展臂做小鳥飛行狀, 臉上紅撲撲的, 展現的是無邪的童秩歡顏。


回到研究室之後, 我們根據收集到的資料完成了相當完整的方言地理圖, 可謂大有斬獲。真喜歡鬼無里的那群長者, 更惦念著那位始終謙卑地在一旁嘀咕著:「不是風嘶嘶, 鳥嘶嘶嗎? 」的那位老「孩子」。


    由於那次的機緣, 每每有來自鬼無里的訊息, 哪怕如星火般的微渺,都會引起我的注意。一年冬天, 電視的地方新聞報導了一則住在鬼無里的老先生因上屋頂鏟雪, 不慎摔斷了脊骨的消息。電視呼籲老年人不要上屋頂鏟雪。研究室拍了一封電報去問候, 鬼無里村回了十封信邀請我們再去吃羊羹、喝茶。


    沒多久, 我在夜間新聞又看到一則鬼無里的廣告。一位老農坐在自家的稻草堆前, 手拎著家鄉的蕎麥麵條, 對著鏡頭說: 「阿興, 你去東京打拼已四年了, 都沒給家裡消息, 阿興! 快回來啊! 回來吃你最愛的麵條!


    這個廣告出現在深夜兩點的地方電視台, 在東京打拼的阿興恐怕早已進入夢鄉。但每隔幾天, 就可以在深夜的電視台上看到類似的畫面; 鬼無里的老婆婆坐在高原的水車旁喊著: 「肥仔! 沒有比家更溫暖的地方, 回來吧! 肥仔!


    原來, 鬼無里的年輕人, 男男女女都上都會區去求發展, 整個村落呈現一片老弱殘兵的衰敗氣象。農田荒蕪, 老人必須自己爬上屋頂鏟雪。這深夜廣告聽說是鄉里黨人為了挽救鬼無里走向過疏人口的命運所作的努力。


    有趣的是, 鬼無里的孩子爭相去東京打拼, 東京的孩子們反倒喜歡往高原跑。一到了寒暑假, 高原上的車站總是塞滿了揹戴行囊的都市孩子。他們不是去鬼無里, 而是去鬼無里附近的滑雪場。「鬼無里的周遭擁有豐富的自然景觀, 其實是有足夠的潛力轉型的, 」一位主修都市設計的朋友曾這樣對我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偶而也會去鬼無里聽聽松濤, 淋淋杏花雨,學著高原上流浪的風唱著: 「風唧唧, 鳥唧唧....」只是斷斷續續播出的深夜廣告仍使我心酸。數年後, 我早已從研究所畢業, 在高原的小都市裡工作。


    某一日的晚餐時間, 扭開電視看到一個社教節目, 播出的正是鬼無里, 標題是「成功的村落改造」。主持人興高采烈地介紹鬼無里如何吸收都會的投資, 建設滑雪場的周邊設備, 民宿、溫泉、冰宮、果園, 甚至還有迪斯可舞廳。為了吸引東京的年輕人來高原觀光, 全村的老人都動員了起來, 簡直熱鬧滾滾。


    又過了一些日子, 深夜的廣告又出現了頑皮老人的身影: 「阿興, 如果你要回來, 請提早通知我們。我們若不在家, 請連絡村長。我和你阿母都在忙著迪斯可舞廳的事, 阿興, 我們都很忙, 請你多保重! 」背景是雄壯清麗的飛彈山脈, 映著漫天飛舞的櫻花。


    風唧唧, 鳥唧唧, 鬼無里的春天總算來了。


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飛 天 駱 駝

       甜豆是駱駝商旅隊當中最年長的一隻駱駝。大半生的商旅跋涉使得牠的足蹄扁平, 駝峰微塌, 形體漸趨消瘦, 但卻不曾奪去牠長年一貫穩健的步伐。在數不盡的往返旅程中, 甜豆認真地踏下每一個足印, 風輕輕撥著牠胸前那串銹斑累累的駝鈴, 訴說著牠所經歷過的風霜歲月。


           


甜豆賣給第二個主人小魯時已不勝年邁了。小魯以極低的價錢向原主人大信買了甜豆,使得甜豆的生活有了不同以往的轉變。事實上甜豆的生活和過去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牠不再作大型的遷徙,但橫渡沙漠時仍然和小魯尾隨著原來商隊的行進隊伍。沈默是一貫的標記, 至少在別人眼中的甜豆是如此。但是, 對甜豆而言, 牠的生活確實有了新的開展。


            


從很久很久的以前, 甜豆就有在深夜看星星的習慣。當整群駱駝隊伍圍繞成圈, 開始坐臥休息時, 甜豆便準備好要進入牠最愛的幻想世界。當夜幕拉起, 星星逐漸眨亮眼睛, 甜豆開始和群星悄聲對話。隨著夜色的深沉, 這場對話漸漸轉為華麗。星子們聚精會神, 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有些彷彿過於熱中傾聽, 不小心滑下夜空, 落入甜豆的眼裡。甜豆的臉上浮著幸福的微笑, 呢喃聲中逐漸闔眼, 接著就在夢裡飛。


           


「一隻長年跋涉的年邁駱駝, 接受星子們慰勞的親吻。背上的重擔卸下了, 足部的塵泥剝落了。蹣跚的步伐忽然變輕, 跑著跑著, 駱駝竟然飛了起來。一顆顆鑽石般的明星在前方引導, 因此駱駝並不懼怕, 伸長了脖子向前飛去。飛過了沙丘, 在綠洲的上方浮盪; 城堡在星空下安睡, 一彎碧潭如銀鏡般閃閃生輝。微風揚起, 星子們逐一墜入深潭, 駱駝在玻璃水晶般的銀盤上歡樂旋轉。」


            


甜豆的夢始終是個秘密, 是個孤獨的秘密。直到這個秘密碰到另一個秘密, 轟然撞出甜豆心中巨大的火花。形體瘦小卻身手靈活的小魯汲汲營營忙於生計, 根本無視於甜豆這位新伙伴的任何變化。然而, 甜豆卻是認得他的。在甜豆還未賣給小魯之前, 牠就認得他。比較矛盾的是, 甜豆一面鄙視小魯, 卻又欣喜小魯買了牠。


           


當甜豆還在大信主人的大商隊裡時, 牠就目睹了小魯的不良行逕。夜黑風高的夜晚, 一個瘦小的形影快速鑽入商隊的帳篷, 偷去了一些茶罐與酒瓶。甜豆試圖搖醒主人, 然而大信往往因酒後酣眠而鼾聲大作, 待主人稍有一點點反應時, 小偷早已一溜煙不知去向。因為他來了好多次, 偷了好多回, 甜豆認得他就是就是小魯。剛開始小魯偷商隊的咖啡、器皿, 到最後竟偷走大信櫃子中最珍貴的波斯地氈。這個打擊竟使得甜豆夜不成眠。


 


 那張精緻華麗的波斯毛氈幾乎是開啟甜豆實現夢想的鑰匙。雖然它一直躺在老舊的櫃子裡, 但是只要它在, 甜豆便可以安心和星子們談話, 然後安心地睡去。為此, 甜豆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並在淚光模糊中一再複習著毛氈上美麗的織紋與咒語。毛氈的來由與始末只有甜豆記得最清楚。那也是一個冷清的夜晚....。觀星未眠的甜豆正靜靜趴在大信的身旁。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來到大信的面前, 二話不說就對著大信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如果不是您的商隊伸出援手, 小犬不是命喪風暴, 就是凍死在沙漠了,


老人語帶哽咽地說明來意。


 


「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實在報答不了....」老人伸手去擦淚, 接著又用那雙顫抖的手攤開懷抱中的一張氈子。那是一張手工精巧的波斯毛氈。「這是我家的傳家之寶, 也是家中唯一珍貴的東西。可是不要以為這是張普通的毛氈, 這就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飛氈, 」老人似乎刻意壓低聲音。


 


「哦, 是嗎? 」大信輕輕地笑, 但並沒有嘲弄的意味。「當然不是在任何時候, 任何人都可以使它飛起來的, , 請您再靠近一點好嗎? ,我現在要說了, 請注意我說的程序。首先, 時機要對, 那必須是在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落日的顏色正好是毛氈上彩繪織紋的渲染。然後, 站上毯子, 依著彩色紋路唸: 『紅、橙、黃、綠; 寶石、琥珀、珍珠、翡翠; 夢序,不難記住。再下來是四種顏色的寶石。咒語雖長, 但照著方法唸, 一字都不能差喔。唸時不一定要大聲出聲, 但要全神貫注, 如此便能隨著心念的翅膀, 自在地飛翔, 」老人以一種極認真的表情述說了重點。


 


    「這可是有趣的事囉 !」大信抬起頭說。


「對了! 最重要的, 施法的人一定要有虔敬的心, 他一定要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飛毯。對我而言, 能換回兒子的性命比在天上飛來得寶貴多了, 因此, 這傳家飛氈就送給您, 作為答禮, 」老人道。


 


「既是傳家寶, 請務必帶回去, 您的誠意我心領了, 」大信並無意收下飛氈, 但與老人僵持一陣後, 順從了老人的堅持。


 


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情甜豆目睹了一切, 而躲在布幕後面正在偷砂糖的小魯也把話的內容全聽清楚了。老人走了以後, 大信摸摸漂亮的毛氈, 再輕撫自己的鬍鬚, 「世上還真有飛天魔氈嗎? 呵呵....」叼唸了幾句, 輕笑一聲便把氈子鎖到櫃子裡去。


 


想飛是甜豆從小的夢想, 沒有人知道甜豆此刻的心情是如何地波瀾起伏。半年不到, 櫃子裡的氈子丟了。大信並沒有急忙去尋找, 甚至也沒有發脾氣。甜豆卻為此喪失了所有的元氣, 夜晚來臨時更加頹喪, 鎖眉閉目不再與星子們談話了。


 


又過了半年, 在綠洲市集的一角, 甜豆正坐在一堆開著光燦小花的假仙人掌的面前。小魯在喧鬧的人群中熱情地吆喝。「來啊! 來看看這沙漠極品──最高級的仙人掌。」這是繼小魯之前賣過假葡萄酒、假玩具之後的另一樁買賣。


 


甜豆會被轉賣給小魯其實是有因緣的, 但甜豆卻認為是上天在祝福牠。騙子兼小偷的小魯大可以到駱駝群裡去偷一隻駱駝, 以他成熟的技術是可以辦得到的。然而, 小魯考慮到偶而橫渡沙漠仍是得跟著大商隊行走,為全起見因而作罷。而大信以極低的價錢將甜豆賣給小魯則是因為甜豆實在太老了。


 


在最年邁的時光中, 甜豆緊緊盯住了自己的夢想。午后的小憩, 小魯把那張炫麗的毛氈鋪在地上, 好整以暇地沖泡起香濃的茶。「真是漂亮的毛氈! 」小魯忍不住輕撫氈子。毛氈得手已經很久了, 小魯不曾想過要如何使它飛起來。


 


「飛天魔氈? 什麼天方夜譚! 想在騙子面前耍騙, 」小魯喃喃自語。一生都在騙人的騙子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話, 然而, 小魯卻花了許多時間去思考如何讓別人相信飛氈的魔力, 以此便可獲得暴利。


 


小魯的行騙生涯為他帶來了利益, 同時也帶來了顛簸。他總是在流浪 , 總是在躲藏, 尤其是當謊言被拆穿了以後。這一日, 一群手拿各式器械的成年男子怒氣沖沖地奔向小魯。他們買了小魯的假藥, 又聽信他錯誤的療法, 因而受害。討債似的群眾呼喊而上, 正在喝茶的小魯情急之下拖著甜豆要逃。此時絢爛的彩霞染滿天際, 風一陣又一陣地捲起細沙。小魯用力推拉甜豆, 平日順服的甜豆卻不肯跨步, 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走啊! 走啊! 」小魯一邊用力踢甜豆的腳, 一邊大聲斥責, 然而, 甜豆仍不為所動。眼看著追逐的人群快接近了, 小魯只得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此時朔風獵獵, 人聲洶湧, 甜豆卻出奇平靜地咬著主人喝茶時鋪的氈子向前走了幾步, 然後站上去, 低頭專心數著毛氈上的根根織紋: 「紅、橙、黃、綠....」人群嘶吼的聲音交雜著強勢的風聲, ....寶石、琥珀、真株、翡翠...., 」風聲不止, 人聲鼎沸, 甜豆繼續一心不亂地唸; 「夢想, 夢想, 向前飛。」忽然, 氈子漂浮了起來,甜豆幸福地仰起脖子, 有如一只升騰的熱氣球, 輕飄飄地飛進彩霞。            


 


事隔許多年, 駱駝商隊的人仍津津談論那件事。「聽說是那一年沙漠起了異常的旋風, 不過, 那隻叫甜豆的駱駝就乘著飛氈在空中旋轉, 是我祖父親眼看到的, 是真的喲! 」甜豆和牠的夢都已經不知去向, 人們依然討論不歇。


 


酋 長 的 話

            「叢林在哪裡?沒了。


              大老鷹在哪裡?不見了。


              生命已到了盡頭,是偷生的開始。酋長如此說過。


 


    我喜歡這個酋長,因為他熱愛森林,體恤萬物。他為森林、昆蟲、野馬、大老鷹請命, 他疼惜他腳下的聖地,並為它抗爭到最後。我來到這個森林都市是在一九九三年六月。從飛機窗口往下望,藍藍的海上浮著無數細碎的翡翠島嶼,一閃一閃彷彿點點琉璃星子墜入湖心。湖水捲著風,捲著清涼,緩緩撩開碧澄澄的明鏡。無數的小風帆在鏡湖裡划行,劃下一道又一道歡樂的圓弧。飛機愈飛愈低,最後幾乎要追吻了晶亮的圓弧。陽光嘩啦啦潑灑在我們的臉上, 換成我們躍上海面暢快滑行; 乘著風,沐浴著叢林的芳香,我們想笑。我以為到了世外桃源。海關在我的護照上蓋了我入境的都市--西雅圖。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酋長的領地。


 


    每天,我在前往學校的路上一定會經過一座印地安博物館。博物館前立著兩根巨大的圖騰, 圖騰上有大熊、野狼與老鷹的圖樣。從鮮麗的木刻圖案中,我們看到酋長與他的族人對叢林動物的依戀與敬重。聽說,圖騰的高低與木雕動物的形象代表部落的眾寡與榮衰; 噢,在那個原野昇平的年代,原來,讓人們立紀念碑的不是征戰英豪,而是大地的原貌。


 


博物館的四周是如洗的青青草地,三三兩兩的人群以最慵懶自得的姿勢趴臥在草地上。知更鳥低低掠過一個酣飽的圓肚子,幾隻松鼠正拐過一雙午睡的腳趾,追著遠處孩子們的笑聲而去。白白的雲鬆散渙漫地搭在藍布袍的晴空裡,啄木鳥催眠似地啄著長長的寂靜,懶懶的光陰。這樣的午後,將耳朵貼近柔柔的草地,仍可隱隱聽見大地千百年來不變的脈息。然而,酋長眼裡的蓊鬱叢林呢?大老鷹呢?那滿山滿谷的成群野馬呢?是誰把壯闊美好的原野記憶統統關進了博物館?是誰讓酋長傷心?


 


湖中清水裡的每一種映象,都代表一種靈意,映出無數的史蹟、各式  


      的記憶,及我們的生活方式。酋長如此說過。


 


於是,我又一次將自己攤在星夜的窗台上。這麼一來,幻麗的華盛頓湖便在我的腳下吟迴流淌。因為我的宿舍房間有一面透亮的大窗,使得漾漾湖水敞向我每一個日子; 因為是美國獨立紀念日,使夜空中璀璨耀眼的火樹金花爬滿了我的窗。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 醉眼細數湖上無盡的霓虹彩舫,在這般酣暢醺人的子夜,彷彿數著江南最後的煙花。捲著毯子平臥窗台,常常在湖水咕咕的囈語中睡去。也曾試著去追索酋長過往捕捉的意象,然而, 鼓聲與獨木舟總在昏暗的夢中急急退去,剩下的快艇,彩舫、顛狂的笑聲霸占了浩浩湖面。


 


我們確知,大地並不屬於人;


人,屬於大地。萬物之間相互效力。酋長如此說過。


 


也許是我的多事干擾了牠。牠是一隻松鼠,是很熟很熟的鄰居,牠的窩就在我正對門的一株栗子樹上,我稱牠為MOMO。天天看著牠進出樹洞,時而呼朋引伴,活躍地在栗子林裡穿來穿去; 我確實明白大地並不全屬於人。正如酋長說的,人、獸、樹木都有權分享清新的空氣,大地是我們的母親,大地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


 


我的多事不過原於對大自然的好奇。深秋的栗子林,纍纍果實鋪滿草徑,松鼠們忙碌地搬運滿地的栗子。每每忍不住亦步亦趨地跟在MOMO的身後,見牠神秘兮兮地將懷中的果實埋入灌木叢下的土地。牠仔細地埋好,再用腳把土踩平,猛一回頭,驚見偷窺中的我。先是一怔,繼而轉身,急急扒開土屑,挖出原本埋好的栗子,用力摜在地上,對著我憤怒地踩腳,彷彿叱責我:討厭鬼,都被你發現了,不理了。


 


    於是,我提醒自己,在預備過冬的這段松鼠加班期,我不再做MOMO的跟屁蟲,讓牠專心工作。雲,一捲一捲地漫游青空,滿街滾落的栗子,竟在短短的兩個月內給松鼠們掩藏得乾乾淨淨,甚至連我住屋的窗檻溝槽都被塞滿了飽滿的栗子。然後,寒冬來了。我哈著熱茶對坐窗外的銀粧大地。隔著窗,我看見MOMO鑽出樹洞,頭頂著一捧尖尖新雪,左右觀望,正欲過馬路的姿勢,我記起酋長說過:萬物間應互相效力。MOMO我能為你做什麼呢?當人們闢開叢林,築起道路,便築起了松鼠生活的不安。我能如何效力?我不能天天護你過街,只能在心中默禱:MOMO與所有的松鼠們小心車輛,好好過馬路。


 


樹液的芬芳在林中流淌,也滲透了紅人亙古以來的記憶。


酋長如此說過。


 


住在這條大街上,上天給我們最大的禮物便是空氣中樹林與草地的芳香。這樣甘甜舒活的芬郁氣息,喚醒我們一度沈睡的嗅覺,一旦擁有,便不願再失去。周末的黃昏,隔街教堂的風琴悠悠唱起,也傳來風中陣陣沁人的芬芳。我快步出門,穿過林間時大吸一口濃郁的香氣。鑽進教堂擠在座位邊邊,隨著樂聲開口大唱: 如主你若愛主, 如土你若愛土。


 


這一晚,我們談論的是天父的祝福,並且看了幻燈片。影片上出現的是我們熟得不能再熟的十七街;連天的栗子林大道無形中讓住在十七街我們感到一種昂然的氣派。傳道人指著幻燈片說,這是卷非常古老的影片,當時,十七街附近的每一條街,包括今日高速公路,全都是這樣蒼蒼鬱鬱的栗子樹林。原本天父賜給我們的是一個翡翠城市。啊,是了,是了,影片上廣漠無邊的綠就是酋長的叢林。人們劈斬了樹木,築起一條條的快速道路;人們漸漸嗅不到樹液的芳香,聽不到春天樹葉攤開的聲音,偶有像十七街這般被保留下來的綠林大道成了追溯叢林的印記。看完幻燈片,大伙兒沈默片刻, 又開口唱: 如土,你若愛土......


 


   「風迎著我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 也送走他最後一聲的嘆息


   酋長如此說過。


 


酋長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當他意識到他們再也挽不回自己的叢林時。電視上播放著一個國際級的高峰會議正在這個森林都市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領袖湧向這個被稱為翡翠島嶼的城市。一時的風雲人物腳踏著酋長的聖地,連連探討如何促進經貿合作的議題。就如一般觀光客的行徑一樣,元首們也在美國總統的邀請下搭船到小島去造訪酋長的墓地。酋長在此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了。大人物們一一給他獻花,並說這真是個綠意盎然的美地。但是,他們可曾記得酋長說過許許多多的話?


 


酋長說: 我不懂。一百四十五年以後的今日,我也不懂,人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酋長的墓前拈花。我們彼此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紅人的眼睛只要一看見你們的城市便感到疼痛。老酋長的嘆息仍在我的耳畔低迴。也曾像所有的過客一樣,徜徉在碧波閃耀的吉普特灣,仰望海鷗盤旋在潔白的風帆上;在夜幕低垂時,坐看整座碎鑽般閃爍的西雅圖燈火泊在光鑑的鏡湖上。我為這被人工點綴得過了頭的掠影痴迷,一如所有的過客遺忘了酋長的疼痛。偶有一兩隻大老鷹俯身輕撫酋長的墳塚,傾聽風中淡淡的悲哀, 細細地低喃:原來的叢林並不是這樣....


 


一八五一年, 美國政府要求以十五萬美元買下印地安人的兩百萬英畝 綠地。西雅圖酋長以一篇撼人心弦的演說做為答覆。這也是最早期對於生態保護最發人深省的一篇言論,後來的西雅圖都市也是以酋長的名字來定名的。時隔一百四十多年,酋長的話在文明翻湧的城市,仍斷斷續續如軟風透著悲涼。在今日的台灣,當點點綠意凝縮成細碎的ㄧ帕方寸,我們是否也能從西雅圖酋長殷切的叮嚀中追溯許許多多台灣酋長的夢?


 


2008年9月29日 星期一

有 情 天 地

不同世界的第一次接觸, 總是懾人驚心的。

        一九九三年我到西雅圖不久, 從華盛頓大學宿舍搬到學校附近的一幢木屋, 租了一個小房間。住屋前的十七街是一條由栗子樹濃濃鬱鬱拱覆而 成的大道。栗子樹的樹葉, 尖呈圓形, 有點類似鵝掌木, 比鵝掌木大很 多。 五指張開, 像卡通影片裡的胖手掌, 風中沙沙搖曳, 彷彿在向人招手 說: 「 嘿, 我是栗子樹。」是個「 閒夢遠, 南國正芳春的季節。」我無意間發現住屋窗外一株小小的栗子樹, 它肥肥的掌葉經常撫拍我的窗, 於是, 我知道有小東西居住其上。

        某個周末午後, 我在擦拭窗戶時發現窗檻的溝槽上塞滿了一粒粒的栗子, 栗子上還留有清晰的齒痕, 覺得有趣, 便把它們都挖下來, 攤在窗台上。次日早晨, 看看窗台, 空無一物, 再檢視溝槽, 發現栗子全又整齊地 被塞回溝槽裡。雨, 細細地灑在青草地上, 我胸中有一股小小的歡樂正冉 冉醱酵著。 風斜, 雨歇, 我放了幾粒花生米在窗台上, 然後, 隔窗坐在桌前看書 。未久, 那株小栗子樹搖了起來, 一隻小松鼠現身窗台, 很快地拾起花生, ,掉頭奔回樹枝上, 倚著樹幹大吃起來。我又放了一把花生, 幾秒鐘之內, 栗子樹又快樂地搖起來, 牠又下來了。這一次, 牠就坐在窗台上, 大搖大擺地吃了起來。這時我已將窗戶向上拉出一道小縫, 待牠吃完, 我又從小縫丟出兩粒。牠馬上去拾, 雙手捧著, 臉上盡是幸福與滿足, 藍天之下, 盡興地將殘留在鼻尖上的花生皮輕輕撥去。

        這時, 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窗上,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凝視松鼠的表情, 我看到一隻好幸福 的松鼠。當牠吃完, 抬頭發現我貼在玻璃上看牠, 牠竟更加靠近我, 頭低低地, 開始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交談 。」「再給一點吧。 」很謙卑地。「知道嗎? 你已經吃了十多粒了。」 「再捨一點啦, 拜託啦, 」更卑屈地。 「不行, 改天再來。」 「再捨一粒都不行嗎? 我看到你手上那一包啦。 」 始終不死心地。 「不行, 不行, 回家去。」 我把手一攤, 搖搖頭。

        接下來的一幕更叫我觸目驚心, 只見那松鼠隔 著窗, 使盡全力開始抬我的窗戶。一包花生米正誘惑地躺在牠隔窗的腳前, 看來牠想把窗縫弄大, 再取花生。當然, 牠是般不動那扇沈重的木窗的, 幾經嘗試, 牠洩了氣; 不僅洩了氣, 還生氣, 還重重地跺腳。我眼看著牠 , 抬窗, 失敗, 生氣, 跺腳, 一顆心不可抑制地擁緊了牠, 我竟是這樣狂 喜地邂逅一個與我的生命樂章交疊的生物。多麼熟悉的舉動呵。失敗、沮 喪、跺腳, 我的心澎湃不已, 但理性卻攔阻我打開那窗, 理由是--野生動物 , 我怕被咬。 我只好假裝在桌前看書, 以為牠會走, 沒想到牠竟鐵了心, 賴皮到底 。先是跺腳、搖尾巴, 看我不睬, 後來竟張開整隻手臂貼在玻璃上。那樣 子看來有點滑稽, 若有人走進我房間, 會以為窗上掛著一隻松鼠標本。

        我轉身瞄牠, 牠便擠眉弄眼。如此貼了好一會兒。「這樣子乞討是太恬不知恥了。」我在玻璃上指著牠的頭。 講完, 心裡想想, 自己設計引誘小動物, 幾顆花生米看盡別人的掙扎, 難道就知恥了。 心一軟, 低頭仔細看牠, 才發現是她。她貼在玻璃上的前胸, 有兩排粉紅色略腫脹的乳頭。「你有寶寶嗎? 難怪你那麼餓了, 乖乖, 你是需要營養的。」我又撒了 一把花生給牠。

        牠便是我的好朋友--MOMO。我們的邂逅是無語的, 但我卻完全明白MOMO的表達。無關乎文字, 無關乎語言, 能懂, 是多麼歡樂的事。松鼠銀行我約略知道窗邊那棵栗子樹上住著兩隻松鼠, 但另一隻似乎非常害羞, 總是派MOMO來討花生。那一年朋友從台灣寄來好大包的花生, 朋友以為美國沒有帶殼花生。我有了充足的花生, 便在窗台上開起銀行。我不再與MO MO討價還價, 只在黃昏時, 在窗檻溝槽上填上幾粒花生,就算是MOMO存了 栗子, 生了花生利息一樣, 取走的, 如數補足。那陣子, MOMO很快樂, 左右跺腳時, 尾花似乎更蓬大。

        樹上的另一隻松鼠, 經常與MOMO玩在一起, 但卻不接近我。我由他們 「經常玩在一起」 以及「共棲一樹」 這兩件事, 認定他們是夫妻, 公的取名為POPO, 是那個以為美國沒有帶殼花生的朋友取的。我的松鼠銀行只有兩位客戶, 門市冷清, 卻也營運得穩穩當當, 直到那個不幸秋季的來臨。正當學校秋季課程開始不久, 我接獲媽媽病倒的消息。匆匆回台, 一去五個月, 再返回西雅圖時, 我失去了親愛的媽媽, 失去了清朗的笑聲, 失去了教職以及下半年生活預算的大半。

         當我在冬日灰灰的天空下再度返回我的松鼠銀行, 發現栗子樹全都褪去了綠葉, 光禿禿地哆嗦在濕冷的寒 風裡。再晤MOMO, 久別重逢, 欣喜不已, 乍見雙方都是風塵僕僕的模樣, 雙方都不明白對方的經歷。她照樣來領花生, 我也繼續給, 只不過, 不多時我竟也嚼起松鼠銀行的 「庫存」。我的生活開始陷入困境, 愈來愈籌不出學費, 課愈上愈少, 最後竟只能旁聽幾門課並借散文回家看。於是, 接下來的一季, 我天天坐在窗台上看散文, 肚子餓了也去挖松鼠銀行的金庫, 到後來, 銀行竟宣告破產。MOMO忙碌地穿梭在濕冷的簷下, 偶地跳上來,數那已剩寥寥無幾的 「本金」 。

        那個晚冬, 我們都很悲傷, 也許實在是因為沒有食物, 連一向靦腆的PO PO也躍上窗台, 雙腳併攏靜靜地望著我。冬日的雲泊得很低很低, 我從PO PO蒙了厚厚一層灰的鼻子, 理解了他的無奈與悲傷, 眼淚滑下來, 隨手掛在光禿禿的栗子樹上。爭奪 松鼠銀行倒閉之後, 由於天候漸漸暖和起來, 只見MOMO又打起精神飛躍 於十七街上的栗子林間。此時離栗樹開花、結果還有大半年之久, 我懷疑 她根本是出去打劫, 想想, 野生動物總是有牠的謀生技能, 我只好這麼安慰自己。

        但, 天剛方曉, 我又一次被窗外尖銳的叫聲吵醒時, 我便知道她 又在做那件事--翻垃圾。 我住屋後院立著一只大垃圾桶, MOMO有時也會去翻翻殘餘食物。那一 日, 當我拉開窗簾時, 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眼前十多隻黑森森的大烏鴉將 瘦小的MOMO團團圍住。烏鴉們鼓翅恫嚇,宛如武俠小說裡電光劍影的圍鬥。 這場垃圾爭奪戰眼看就要慘不忍睹, 我正想飛奔去解圍時, 不期然, 一團 小小的身影箭步搶在MOMO身前。是他, POPO。由於男主角的登場, 鴉兵們 更加扯著沙啞的喉嚨, 幾乎是聲嘶力竭, 將西雅圖冬日灰濛的晨曦扯得更 加紛亂詭異。

        在這場充滿狂野, 腥味的爭奪戰裡, POPO表現了他大無畏的 [護妻] 精神, 高舉雙手, 有來有往地向眾鴉反擊; 冷不防還殺出重圍,到 垃圾桶下撿兩粒小小的果子, 丟給遠遠躲在角落的MOMO。這場晨間爭奪 戰, 看得我心旌獵獵、震撼不已, 也對POPO的英勇感到折服。 喬遷 露水漸薄, 陽光日趨抖擻, 春天的腳步近了。當我接獲朋友打算貸款購屋的來信時,窗外MOMO的家被砍了。我急急飛奔而出, 問為什麼砍這棵 樹。伐樹工人說樹根盤住地下水管, 非砍不可, 於是窗邊這株小栗子樹便 被連根拔起。

       不多久, 我知道MOMO搬到十七街上的一棵大栗子樹上。她不知去哪裡 撿了個麥當勞的紙袋子, 又向我要了個塑膠袋, 也是麥家的,平平鋪在樹洞 裡, 露出長長的紙袋尾巴, 隨風飄盪, 讓人遠遠就看到麥當勞M 的字母, 彷彿是MOMO家的門牌。醜醜的, 倒也寫意。又過了數個月, 當栗子樹抽了芽又開了花時, MOMO又搬了一次家。這 一次, 她的品味顯然進步了, 選了許多枯枝與乾葉, 紮紮實實地在另一棵 大樹上築了一個古典味十足的新巢。我想這次的高度, 正好可以讓小倆口 清清楚楚地俯瞰青草地上知更鳥貼地爭飛的好風光。

        我始終沒有離開十七街的木屋, 幸運地找了份工作, 繼續去上我愛上 的課。整個夏季, 我坐在草地上看海明威, 並全程盯完MOMO的築窩工事。 意外地, 發現看松鼠們奔馳於樹林間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MOMO的腳彷彿 踩在紅孩兒的風火輪上, 滴溜溜地滑過我的頭頂, 彈向陽光閃爍的藍天。 我的心也踩在牠的飛輪上, 攀著初夏和風的裙裾, 在花雨紛紛的林間恣意 迴旋、翻騰, 縱情嬉戲。突然間, MOMO忽踩剎車, 把我猶自耽溺的心拋在 一株清麗的野百合上, 自顧跌坐而下, 樹枝波盪處, 隨手拈來小白栗子花, 用力吮那粉紅花心。見她每吮完一朵, 就伸背仰望澄淨的藍天。此時, 夏 雷輕輕地響起, 彷彿整個西雅圖的天空都迴盪著MOMO亮晃晃的笑語。

十七街的好傢伙們

牠們的紛爭與快樂就如每一個長長的夏日午後一樣地老天荒

當阿擠遇到阿潘
       阿擠是一隻流浪貓, 一身白底橘色補丁的短毛, 略為鬆垮的下腹, 臘遢的耳朵, 凌亂的髭鬚, 永遠不在乎的表情, 風中去來, 透著點落拓不羈的草莽丰采。沒人知道阿擠的實際年齡, 依照室友蘇珊的說法, 早在六年以前, 阿擠就已 經在十七街上闖盪多時。至於「阿擠」這個名稱的由來, 大家倒是有著一致的說 法。阿擠是英文「擠壓」這個動詞轉變而來的。

       十七街上二十號的這幢木屋, 也 就是我目前住的木屋, 一直是禁養寵物的。約莫在六年前, 大木屋裏三層樓加上地下室總共十多個房客, 大家共同募款認養這隻流浪貓。他們帶牠去打了預防針, 給牠掛了項圈, 從此阿擠在名義上由野貓變成了家貓。但是合租木屋仍維持禁養寵物的規定。阿擠三不五時進出我們的的木屋, 房客們給牠乳酪、鮪魚罐頭以及牛奶, 甚至有時還與房客們睡在一起。只是, 每當我們的房東比爾先生突然來訪 時, 大伙兒通風報信, 措手不及, 便從窗縫將阿擠「擠」出戶外, 這, 便是「阿擠」名字的典故。多年來, 阿擠在各種慌亂、無奈的情境下被房客們由一樓、二樓、 三樓的窗戶擠下院中的草坪(基於良知, 我們很少讓阿擠上三樓)。阿擠對於「擠壓」這件事深惡痛絕, 但牠對「被擠壓」的憎恨, 往往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房客彼得在大木屋的簷下給阿擠釘了個小窩, 飄雪的冬季, 蘇珊總不忘給牠 加條毯子;至於食物, 整條十七街都是牠搭伙的範圍。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區十七 街上的人家恐怕沒有人不認識這隻橘色補丁的大肥貓。但是, 這樣一面被擠壓一 面受照拂的阿擠, 既不屑斤斤計較, 更不屑人們的施小惠。牠花了許多時間在外 旅行, 只有想回來的時候才回來。牠的屋頂上掛著一件大T恤, 正面是一隻橘色 大貓的圖案, 底下一行英文子:如果你需要朋友, 找隻狗去。聽說是一位已搬離 十七街的舊房客專程從加州寄來指名給阿擠的。看來, 是阿擠的另一位知音。 阿擠風一般地來去自如, 從不知牽絆為何物, 直到那個深秋, 直到牠遇見了 阿潘。

        阿潘是我們的新鄰居潘蜜拉女士養的貓。牠有著一身又柔又順珍珠色的絨毛 , 翡翠潭水般的眼珠波光瑩瑩。更特別的是, 牠那一對眩人的耳朵;鬈鬈的細毛 一圈圈由內耳向外捲出, 彷彿垂掛著典雅的髮鬈, 風中微微顫動, 真是雲鬢生輝, 丰姿萬千。牠的步履輕盈, 體態婷婷, 令人駐足讚歎。牠的超塵絕俗讓我們忍不 住想弄清楚牠的品種, 但問了幾位生物系的研究生, 至今仍不能確定是屬於哪一 種。理由都說不明白那兩串幻麗的髮鬈。阿潘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孤絕華美的貓。

        那是個靜謐的午後。阿潘踩著繽紛的楓葉, 緩緩走過我家前院的草坪, 時值阿擠懶懶爬上石階正欲假眠的時刻。阿擠瞥見了阿潘, 就在那一剎那, 阿擠彷彿觸了電, 聳然一抖, 從背脊到尾巴直成一條線。前腳猶鉤在半空中, 目光呆滯, 身子似乎已僵成一只滿是橘色補丁的布貓。阿潘嫣然回眸, 金光下顧盼生姿。接著阿擠伸出舌尖一轉, 將嘴邊的鬍鬚全給舔得整整齊齊。牠當下做了一個決定一一 跟上去。於是, 我的眼前搖搖走過一隻新的阿擠;那步伐落落生風, 簡直堂皇得彆扭。我和三號房的路易在小陽台上目睹了這傾倒的一幕, 也目睹了高傲的阿潘在癡漢哀憐的目光下決絕而去。

       「完了, 完了, 」路易做了一個誇張的懊喪表情, 「癡情漢從此過不了情關, 」他故意在阿擠身後歪嘴怪叫。 那一日以來, 阿潘激發了阿擠所有的浪漫情懷;是那種屬於中年男子的浪漫 與氣魄, 當然, 也慘雜了一點點滄桑的情趣。阿擠的流浪生活顯然有了新的開啟 , 新的期盼, 在牠遇見阿潘之後。然而, 阿潘一如眾人所料, 不為所動。鎮日閒待屋內, 偶爾現身潘女士的白色陽台, 在燦燦陽光下獨自美麗著。「乖乖, 門不當戶不對嘛。」蘇珊輕撫著阿擠 那張風霜的臉。阿擠沒有再去旅行。斜斜夕陽裏, 墨西哥籍的路易做在石階上, 輕撥吉他, 撫著哀怨的拉丁夜曲, 阿擠落莫落莫地歪在路易的腳旁。

        接下來的幾個月常常不見阿擠的蹤跡, 偶爾回來, 我便餵牠乳酪, 抱著牠坐在石階上曬太陽。阿潘也愈來愈少見了, 想必是在潘女士的土耳其地毯上烤著暖 暖的火爐。又過了數個月。當大家意識到阿擠實在流浪了太久時, 房客們便互相詢問:「有沒有看到阿擠?」答案總是否定的。直到我第二次問到克利斯, 他才神密兮兮地說:「到我房裏吧。」 克利斯先是要我發誓不能將所見告訴房東與其他房客, 才慢吞吞在他房裏 的一個角落揭開一只大紙箱。我赫然看見美麗的阿潘躺在紙盒裏, 身邊還趴著五隻小貓咪。其中四隻與阿潘一樣, 純純的珍珠色;另外一隻也是珍珠色, 只是身上還綴著一點一點的橘色補丁。

        天啊 , 我簡直不敢相信。待我會意過來, 才發現阿擠怔怔站在我的腳旁, 無限專注, 無限深情地看著盒子裏的阿潘與寶寶們。小貓咪一生下來就染了貧血症, 愛貓的克力斯日夜照顧, 全力搶救, 仍是夭折了三隻, 倖存的兩隻包含了那隻小補丁。後來, 潘女士搬家, 把阿潘帶走, 兩隻還在打點滴的小貓留給了克利斯。克利斯決定不再躲躲藏藏, 便把真相告訴房東, 並準備搬到可以養寵物的公寓去。 阿潘在一個薄霧的早晨與女主人離去, 草莽性格的阿擠站在大街上, 讓風拂去牠的悲傷。無羈的雲在藍天遊盪, 阿擠又開始繼續牠的流浪。

人 間 喜 劇

原來, 生命的絕對與美麗, 是在於如此執拗又無可替代的獨自完成


        媽咪一向喜歡喜劇甚於悲劇。每每有人請她看戲, 她總說:「不要讓我流眼淚, 咱們看喜劇好嗎?」 喜愛喜劇的媽咪有一日撥了越洋電話到西雅圖給我, 開心地對我說:「他們 說我會好, 真的會好耶!」興奮的語調裡透著虛弱。那時, 我剛赴美兩個月, 離家前得知媽咪罹患鼻咽癌, 但在媽咪樂天的自信與家人的堅持下仍是到了西雅圖。

        在那前一年, 我在日本工作, 媽咪還與爸爸到日本找我, 在日本中部的寬闊 原野上盡興玩了一個多月。身為登山隊員媽咪喜歡爬山, 那段日子, 她走了很多 路, 穿過許多高原。媽咪在陽光潑灑的溪谷間跳石子;躺在光滑的大岩石上數天上棉花糖般的白雲;在楓紅掩映的碧湖邊吃了一個美味的陶缽便當。她對著無垠的藍天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 說:「好好吃。」然後, 一路將那個本應丟棄的陶缽便當寶貝似地捧著。她一直囔著要把陶缽帶回家, 因為小釜鍋形狀的圓缽可以用 來蒸有趣的大蒸蛋。儘管她一再雀躍地解說, 卻沒有人願意在行李之外再為她將 那隻沈甸甸的陶缽帶回去。那一夜, 她失望地捲了棉被睡去。然而, 爸爸卻在回 台灣後來信說:「妳媽仍是將那個心愛的陶缽裹在衣服裡, 讓我背了個半死。」 讀那封信時, 我彷彿看見媽咪捉狹的鬼臉。

        隨著鈷六十放射的治療, 媽咪的笑容愈來愈微弱, 我擱下電話, 連夜趕回台 灣。 我站在病床前, 看著媽咪由夢中悠悠醒來。她先是恍惚, 繼而指著我叫:「怎麼會是妳?」臉上盡是孩童般雀躍的表情。 我和爸爸、三個妹妹及妹夫們輪班看護媽咪。從媽咪住院的第一天開始, 爸便買了一本大筆記簿, 大家天天記錄媽咪病情的變化及病房中的點滴。住院以來的媽咪睡睡醒醒, 但她醒來之後純真的笑, 一再地鼓舞著我們。我 們知道她要與我們回家, 歡歡喜喜地。在日記記到第二十八天的時候, 我們隨著 媽咪由三軍總院轉入淡水馬偕醫院的安寧病房。安寧病房是專為癌症末期病患設立的臨終照顧機構。然而, 會客室結滿了採帶, 時時聽見詩歌流盪, 反倒令人覺得生機浮躍。我們給媽咪買了新的毛巾、浴巾, 換上新的剔透花瓶, 日記簿上人 人記上新的環境與新的心情。忙完一整天, 與爸爸換班後回到家裡, 拿出媽咪心愛的陶缽, 映著淡淡的月光獨自蒸了一個暖烘烘的大蒸蛋。

       日子一天天過去, 日記上的病況呈曲線形, 生活在這條起起伏伏的曲線上, 我們的心情卻是漸漸上揚的。樂觀的心性來自媽咪, 大家都這麼以為。每天走進安寧病房之前, 都會先經過走廊的一面大黑板, 黑板上記著所有病患的姓名與住院日期。這是一面很重要的黑板, 因為它總是被擦擦抹抹, 而被擦去的往往是永遠「離去」、不再回返的。我和妹妹們總習慣遠遠地駐足爭望媽咪 的名字, 然後倒吸一口氣, 跑進去親吻媽咪。

        日子到了第六十天的時候, 與媽咪 同房的病患名字已在黑板上塗抹了五次。在這一塗一抹之間, 我們對於生命去來的不可侵犯、不可拂逆, 只有怔怔地去面對。也是這樣的日子教會我們更加珍惜周遭的人, 不吝於愛。 媽咪依然睡睡醒醒, 嘴角時浮一抹溫柔的笑應許我們回家的承諾。爸爸鉅細靡遺地記下病房中的記事, 並收集媽咪使用過的每一支針筒、藥罐, 說是要做為 媽咪出院時的紀念禮物。又是連續好幾日的昏睡, 陽光斜斜灑入病房, 我們刻意替媽咪換上精神抖擻 的登山隊服, 輕輕地搖她, 「媽咪, 媽咪, 看看我們在玩什麼?」手中撥弄著媽咪 平日最愛玩的橋牌。她費力地抬抬眼, 又虛弱地閉上, 我們推了她幾次, 她只是乏力地睡去。我忍不住靠近媽咪, 透著陽光將一張撲克牌橫在她眼前:「看一下 嘛, 這是什麼?」忽然間, 媽咪睜眼一睇, 說:說「老K啦。」繼之, 快速地鼓頰吐舌做了一個俏皮的鬼臉。這個突然的動作讓我相信, 媽咪必要用她一貫的方式來個誇張熱鬧的喜劇收場。

        日記記到第七十五日時, 與媽咪同房的一位畫家姐姐終於在寧靜的深夜走了。最後一晚, 她對我說, 她夢見在法國鄉間作畫, 麥香花香圍攏身旁, 她如白鴿 一般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裡。人生如夢, 夢如人生, 我相信她是含笑走的。

        星期日是洗頭日。早晨, 妹妹們統統會到醫院來。我們常常一同在病床上為媽咪洗頭髮。不知怎地, 這件事總讓全家人感到興奮。妹妹有時候會把收音機開得很大聲, 邊哼邊唱, 邊把媽咪的頭髮抹上香噴噴的洗髮精。我將泡泡輕輕吹過 媽咪溫柔的臉頰;滿室的泡泡、音樂聲, 家人走動, 哼唱的歡笑聲, 一再地把我 拉回童年。玩得灰頭土臉後回家的我們, 被媽咪俐落地逮到水龍頭下, 水嘩啦嘩啦沖下來。爸爸聽收音機裡歌劇的樂聲、妹妹們嘻嘻哈哈的笑聲、響脆的木屐聲 偶而夾雜媽咪斥責我們的聲音。泡泡在狹窄的中庭裡旋舞, 人間歡樂的景象一再重演。星期日, 完美的洗頭日。我們不曾想過會有這麼美妙的體驗一一在病榻上為 媽咪洗髮。我們在緩緩升起的泡沫歌聲中為媽咪洗頭, 洗出媽咪淡淡的笑, 也洗走我們心中的闇淡。當我們都已漸漸習慣住院看護的日子時, 厚厚的日記簿已不知不覺記到了第一百日。

         第一百日的深夜, 媽咪讓我參與她生命中最莊嚴的一幕。 凌晨, 我們便在醫師的告知下做好準備。我和兩個妹妹親手為媽咪洗澡, 換上她最心愛的衣服、鞋子。媽咪有如睡蓮一般泊在靜謐的夜裡, 月光將她的臉、 她的眉妝漾得十分純淨柔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巨大的不可知的力量。我和妹妹們在這樣的黑夜裡緊緊盯住媽咪的臉, 如在深海中盯住晶瑩的貝放盡她最後的 光芒。我們握住媽咪的手, 讓生命中的過往如雲一般掠過;兒時和媽咪在竹籬下 第一次伸指觸摸蝸牛的甜膩記憶;媽咪捧起剛出生的小妹時那張滿足的美麗、蘋果般臉龐;生活中歡樂的媽咪、嘔氣的媽咪、捉狹的媽咪.......我們知道媽咪不 喜歡眼淚, 但是, 不捨的淚、感恩的淚卻已經奔流不止。

        這一刻終於來臨, 媽咪的呼吸漸微漸弱。此時, 我們才驚覺, 原來生命的絕對與美麗, 是在於如此執拗又無可替代的獨自完成。媽迷走了, 以她自己的形式 告別了這個悲喜繽紛的人生舞台。忽然想起醫師說過, 人的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我抬眼對媽咪大聲祝福:「媽, 妳好好走, 寬心地走。」不再說話的媽咪, 眉彎成菩薩般的溫柔。因著這般壯麗的參與, 媽咪讓我們對生命有了更和平、更深刻的理解。

後記: 謹以這篇文字紀念我的母親, 並對馬偕醫院安寧病房的醫護人員獻上最深刻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