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鬼 無 里 的 春 天 KINASA'S SECOND SPRING

    鬼無里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鄉, 位於日本長野縣的高原上。那一年我在日本念研究所, 因為我的指導教授是方言專家, 因此我們經常要做地方方言的收集與研究; 也因為鬼無里極度偏壤, 符合我們採集的條件, 而成了我們首先鎖定的目標。


    「鬼無里就是連鬼都不願去住的地方, 」教授一邊在地圖上指出我們即將造訪的村落, 一邊笑著解釋鬼無里地名的由來。小汽車氣吁吁地在高原上繞了好幾個山巔, 最後總算進了鬼無里的山谷。映入眼簾的是滿山巨大的柏木與赤松, 斷斷續續回盪在空谷間的鳥鳴顯得特別清晰而悠長。一到目的地, 推出車門, 便有一股說不出沁人心脾的松木芳香兜頭淋下, 想是林間綠精靈們的甜蜜招呼。


    當我們進入鄉民會館時, 五十多位受邀做問卷調查的老公公、老婆婆已經在榻榻米上端座等待。我們的研究主要是追溯方言的變遷。受訪者清一色是十歲以上的長者, 而在鬼無里這個人稱鳥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 可望採集到最原始、最不受其他語言干擾的方言。


    我們從包包裡拿出各種動、植物的圖片。「阿婆, 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我指著一張蟋蟀的圖片。「這個, 唧唧蟲嘛! 」阿婆面露得意之色。「這是嘶嘶, 從小我就叫嘶嘶, 我娘有時候叫它嘶嘶鼓。」另一位比阿婆年少的老先生湊過頭來說。「什麼嘶嘶, 」阿婆白了他一眼, 繼續說: 「我今年九十四了, 就沒聽過叫嘶嘶的。我和你娘在一起那麼久怎麼沒聽她說嘶嘶鼓。是唧唧鼓, 不是嘶嘶鼓, 傻孩子!


    聽到老婆婆叫另一位老先生傻孩子, 我怔怔然有種奇妙的感覺。「不是, 不是, 這是蟋蟀嘛! 小學時的老師教過的, 標準語是蟋蟀啦! 」另一位更「年少」一點的老先生擠過來說。他揚起頭, 以一種恍惚而甜蜜的音調開心地唱起: 「蟋蟀, 蟋蟀, 人稱大率, 尖頭怪怪, 屁股歪歪….」搖頭晃腦, 狀甚陶醉。


    此時, 教授輕輕走過來, 拍拍老先生的肩膀說: 「那個時期的小學課本的確是這麼教的, 不過, 我們也來聽聽他們那一輩是怎麼唱的。」原先因洩氣而垂了頭的阿婆忽而抬頭, 閃著晶亮的眼睛說: 「會唱!會唱! 」此時, 我也將預備好的錄音機拿出來。


    「風唧唧, 鳥唧唧, 唧唧鼓, 鼓唧唧, 」在眾人的環繞下, 九十四歲的阿婆認真且熱烈地手舞足蹈起來。她時而做風吹草偃狀, 時而展臂做小鳥飛行狀, 臉上紅撲撲的, 展現的是無邪的童秩歡顏。


回到研究室之後, 我們根據收集到的資料完成了相當完整的方言地理圖, 可謂大有斬獲。真喜歡鬼無里的那群長者, 更惦念著那位始終謙卑地在一旁嘀咕著:「不是風嘶嘶, 鳥嘶嘶嗎? 」的那位老「孩子」。


    由於那次的機緣, 每每有來自鬼無里的訊息, 哪怕如星火般的微渺,都會引起我的注意。一年冬天, 電視的地方新聞報導了一則住在鬼無里的老先生因上屋頂鏟雪, 不慎摔斷了脊骨的消息。電視呼籲老年人不要上屋頂鏟雪。研究室拍了一封電報去問候, 鬼無里村回了十封信邀請我們再去吃羊羹、喝茶。


    沒多久, 我在夜間新聞又看到一則鬼無里的廣告。一位老農坐在自家的稻草堆前, 手拎著家鄉的蕎麥麵條, 對著鏡頭說: 「阿興, 你去東京打拼已四年了, 都沒給家裡消息, 阿興! 快回來啊! 回來吃你最愛的麵條!


    這個廣告出現在深夜兩點的地方電視台, 在東京打拼的阿興恐怕早已進入夢鄉。但每隔幾天, 就可以在深夜的電視台上看到類似的畫面; 鬼無里的老婆婆坐在高原的水車旁喊著: 「肥仔! 沒有比家更溫暖的地方, 回來吧! 肥仔!


    原來, 鬼無里的年輕人, 男男女女都上都會區去求發展, 整個村落呈現一片老弱殘兵的衰敗氣象。農田荒蕪, 老人必須自己爬上屋頂鏟雪。這深夜廣告聽說是鄉里黨人為了挽救鬼無里走向過疏人口的命運所作的努力。


    有趣的是, 鬼無里的孩子爭相去東京打拼, 東京的孩子們反倒喜歡往高原跑。一到了寒暑假, 高原上的車站總是塞滿了揹戴行囊的都市孩子。他們不是去鬼無里, 而是去鬼無里附近的滑雪場。「鬼無里的周遭擁有豐富的自然景觀, 其實是有足夠的潛力轉型的, 」一位主修都市設計的朋友曾這樣對我說。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偶而也會去鬼無里聽聽松濤, 淋淋杏花雨,學著高原上流浪的風唱著: 「風唧唧, 鳥唧唧....」只是斷斷續續播出的深夜廣告仍使我心酸。數年後, 我早已從研究所畢業, 在高原的小都市裡工作。


    某一日的晚餐時間, 扭開電視看到一個社教節目, 播出的正是鬼無里, 標題是「成功的村落改造」。主持人興高采烈地介紹鬼無里如何吸收都會的投資, 建設滑雪場的周邊設備, 民宿、溫泉、冰宮、果園, 甚至還有迪斯可舞廳。為了吸引東京的年輕人來高原觀光, 全村的老人都動員了起來, 簡直熱鬧滾滾。


    又過了一些日子, 深夜的廣告又出現了頑皮老人的身影: 「阿興, 如果你要回來, 請提早通知我們。我們若不在家, 請連絡村長。我和你阿母都在忙著迪斯可舞廳的事, 阿興, 我們都很忙, 請你多保重! 」背景是雄壯清麗的飛彈山脈, 映著漫天飛舞的櫻花。


    風唧唧, 鳥唧唧, 鬼無里的春天總算來了。


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飛 天 駱 駝

       甜豆是駱駝商旅隊當中最年長的一隻駱駝。大半生的商旅跋涉使得牠的足蹄扁平, 駝峰微塌, 形體漸趨消瘦, 但卻不曾奪去牠長年一貫穩健的步伐。在數不盡的往返旅程中, 甜豆認真地踏下每一個足印, 風輕輕撥著牠胸前那串銹斑累累的駝鈴, 訴說著牠所經歷過的風霜歲月。


           


甜豆賣給第二個主人小魯時已不勝年邁了。小魯以極低的價錢向原主人大信買了甜豆,使得甜豆的生活有了不同以往的轉變。事實上甜豆的生活和過去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只是牠不再作大型的遷徙,但橫渡沙漠時仍然和小魯尾隨著原來商隊的行進隊伍。沈默是一貫的標記, 至少在別人眼中的甜豆是如此。但是, 對甜豆而言, 牠的生活確實有了新的開展。


            


從很久很久的以前, 甜豆就有在深夜看星星的習慣。當整群駱駝隊伍圍繞成圈, 開始坐臥休息時, 甜豆便準備好要進入牠最愛的幻想世界。當夜幕拉起, 星星逐漸眨亮眼睛, 甜豆開始和群星悄聲對話。隨著夜色的深沉, 這場對話漸漸轉為華麗。星子們聚精會神, 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有些彷彿過於熱中傾聽, 不小心滑下夜空, 落入甜豆的眼裡。甜豆的臉上浮著幸福的微笑, 呢喃聲中逐漸闔眼, 接著就在夢裡飛。


           


「一隻長年跋涉的年邁駱駝, 接受星子們慰勞的親吻。背上的重擔卸下了, 足部的塵泥剝落了。蹣跚的步伐忽然變輕, 跑著跑著, 駱駝竟然飛了起來。一顆顆鑽石般的明星在前方引導, 因此駱駝並不懼怕, 伸長了脖子向前飛去。飛過了沙丘, 在綠洲的上方浮盪; 城堡在星空下安睡, 一彎碧潭如銀鏡般閃閃生輝。微風揚起, 星子們逐一墜入深潭, 駱駝在玻璃水晶般的銀盤上歡樂旋轉。」


            


甜豆的夢始終是個秘密, 是個孤獨的秘密。直到這個秘密碰到另一個秘密, 轟然撞出甜豆心中巨大的火花。形體瘦小卻身手靈活的小魯汲汲營營忙於生計, 根本無視於甜豆這位新伙伴的任何變化。然而, 甜豆卻是認得他的。在甜豆還未賣給小魯之前, 牠就認得他。比較矛盾的是, 甜豆一面鄙視小魯, 卻又欣喜小魯買了牠。


           


當甜豆還在大信主人的大商隊裡時, 牠就目睹了小魯的不良行逕。夜黑風高的夜晚, 一個瘦小的形影快速鑽入商隊的帳篷, 偷去了一些茶罐與酒瓶。甜豆試圖搖醒主人, 然而大信往往因酒後酣眠而鼾聲大作, 待主人稍有一點點反應時, 小偷早已一溜煙不知去向。因為他來了好多次, 偷了好多回, 甜豆認得他就是就是小魯。剛開始小魯偷商隊的咖啡、器皿, 到最後竟偷走大信櫃子中最珍貴的波斯地氈。這個打擊竟使得甜豆夜不成眠。


 


 那張精緻華麗的波斯毛氈幾乎是開啟甜豆實現夢想的鑰匙。雖然它一直躺在老舊的櫃子裡, 但是只要它在, 甜豆便可以安心和星子們談話, 然後安心地睡去。為此, 甜豆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並在淚光模糊中一再複習著毛氈上美麗的織紋與咒語。毛氈的來由與始末只有甜豆記得最清楚。那也是一個冷清的夜晚....。觀星未眠的甜豆正靜靜趴在大信的身旁。一位頭髮斑白的老人來到大信的面前, 二話不說就對著大信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如果不是您的商隊伸出援手, 小犬不是命喪風暴, 就是凍死在沙漠了,


老人語帶哽咽地說明來意。


 


「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實在報答不了....」老人伸手去擦淚, 接著又用那雙顫抖的手攤開懷抱中的一張氈子。那是一張手工精巧的波斯毛氈。「這是我家的傳家之寶, 也是家中唯一珍貴的東西。可是不要以為這是張普通的毛氈, 這就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飛氈, 」老人似乎刻意壓低聲音。


 


「哦, 是嗎? 」大信輕輕地笑, 但並沒有嘲弄的意味。「當然不是在任何時候, 任何人都可以使它飛起來的, , 請您再靠近一點好嗎? ,我現在要說了, 請注意我說的程序。首先, 時機要對, 那必須是在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落日的顏色正好是毛氈上彩繪織紋的渲染。然後, 站上毯子, 依著彩色紋路唸: 『紅、橙、黃、綠; 寶石、琥珀、珍珠、翡翠; 夢序,不難記住。再下來是四種顏色的寶石。咒語雖長, 但照著方法唸, 一字都不能差喔。唸時不一定要大聲出聲, 但要全神貫注, 如此便能隨著心念的翅膀, 自在地飛翔, 」老人以一種極認真的表情述說了重點。


 


    「這可是有趣的事囉 !」大信抬起頭說。


「對了! 最重要的, 施法的人一定要有虔敬的心, 他一定要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飛毯。對我而言, 能換回兒子的性命比在天上飛來得寶貴多了, 因此, 這傳家飛氈就送給您, 作為答禮, 」老人道。


 


「既是傳家寶, 請務必帶回去, 您的誠意我心領了, 」大信並無意收下飛氈, 但與老人僵持一陣後, 順從了老人的堅持。


 


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情甜豆目睹了一切, 而躲在布幕後面正在偷砂糖的小魯也把話的內容全聽清楚了。老人走了以後, 大信摸摸漂亮的毛氈, 再輕撫自己的鬍鬚, 「世上還真有飛天魔氈嗎? 呵呵....」叼唸了幾句, 輕笑一聲便把氈子鎖到櫃子裡去。


 


想飛是甜豆從小的夢想, 沒有人知道甜豆此刻的心情是如何地波瀾起伏。半年不到, 櫃子裡的氈子丟了。大信並沒有急忙去尋找, 甚至也沒有發脾氣。甜豆卻為此喪失了所有的元氣, 夜晚來臨時更加頹喪, 鎖眉閉目不再與星子們談話了。


 


又過了半年, 在綠洲市集的一角, 甜豆正坐在一堆開著光燦小花的假仙人掌的面前。小魯在喧鬧的人群中熱情地吆喝。「來啊! 來看看這沙漠極品──最高級的仙人掌。」這是繼小魯之前賣過假葡萄酒、假玩具之後的另一樁買賣。


 


甜豆會被轉賣給小魯其實是有因緣的, 但甜豆卻認為是上天在祝福牠。騙子兼小偷的小魯大可以到駱駝群裡去偷一隻駱駝, 以他成熟的技術是可以辦得到的。然而, 小魯考慮到偶而橫渡沙漠仍是得跟著大商隊行走,為全起見因而作罷。而大信以極低的價錢將甜豆賣給小魯則是因為甜豆實在太老了。


 


在最年邁的時光中, 甜豆緊緊盯住了自己的夢想。午后的小憩, 小魯把那張炫麗的毛氈鋪在地上, 好整以暇地沖泡起香濃的茶。「真是漂亮的毛氈! 」小魯忍不住輕撫氈子。毛氈得手已經很久了, 小魯不曾想過要如何使它飛起來。


 


「飛天魔氈? 什麼天方夜譚! 想在騙子面前耍騙, 」小魯喃喃自語。一生都在騙人的騙子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話, 然而, 小魯卻花了許多時間去思考如何讓別人相信飛氈的魔力, 以此便可獲得暴利。


 


小魯的行騙生涯為他帶來了利益, 同時也帶來了顛簸。他總是在流浪 , 總是在躲藏, 尤其是當謊言被拆穿了以後。這一日, 一群手拿各式器械的成年男子怒氣沖沖地奔向小魯。他們買了小魯的假藥, 又聽信他錯誤的療法, 因而受害。討債似的群眾呼喊而上, 正在喝茶的小魯情急之下拖著甜豆要逃。此時絢爛的彩霞染滿天際, 風一陣又一陣地捲起細沙。小魯用力推拉甜豆, 平日順服的甜豆卻不肯跨步, 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走啊! 走啊! 」小魯一邊用力踢甜豆的腳, 一邊大聲斥責, 然而, 甜豆仍不為所動。眼看著追逐的人群快接近了, 小魯只得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此時朔風獵獵, 人聲洶湧, 甜豆卻出奇平靜地咬著主人喝茶時鋪的氈子向前走了幾步, 然後站上去, 低頭專心數著毛氈上的根根織紋: 「紅、橙、黃、綠....」人群嘶吼的聲音交雜著強勢的風聲, ....寶石、琥珀、真株、翡翠...., 」風聲不止, 人聲鼎沸, 甜豆繼續一心不亂地唸; 「夢想, 夢想, 向前飛。」忽然, 氈子漂浮了起來,甜豆幸福地仰起脖子, 有如一只升騰的熱氣球, 輕飄飄地飛進彩霞。            


 


事隔許多年, 駱駝商隊的人仍津津談論那件事。「聽說是那一年沙漠起了異常的旋風, 不過, 那隻叫甜豆的駱駝就乘著飛氈在空中旋轉, 是我祖父親眼看到的, 是真的喲! 」甜豆和牠的夢都已經不知去向, 人們依然討論不歇。


 


酋 長 的 話

            「叢林在哪裡?沒了。


              大老鷹在哪裡?不見了。


              生命已到了盡頭,是偷生的開始。酋長如此說過。


 


    我喜歡這個酋長,因為他熱愛森林,體恤萬物。他為森林、昆蟲、野馬、大老鷹請命, 他疼惜他腳下的聖地,並為它抗爭到最後。我來到這個森林都市是在一九九三年六月。從飛機窗口往下望,藍藍的海上浮著無數細碎的翡翠島嶼,一閃一閃彷彿點點琉璃星子墜入湖心。湖水捲著風,捲著清涼,緩緩撩開碧澄澄的明鏡。無數的小風帆在鏡湖裡划行,劃下一道又一道歡樂的圓弧。飛機愈飛愈低,最後幾乎要追吻了晶亮的圓弧。陽光嘩啦啦潑灑在我們的臉上, 換成我們躍上海面暢快滑行; 乘著風,沐浴著叢林的芳香,我們想笑。我以為到了世外桃源。海關在我的護照上蓋了我入境的都市--西雅圖。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酋長的領地。


 


    每天,我在前往學校的路上一定會經過一座印地安博物館。博物館前立著兩根巨大的圖騰, 圖騰上有大熊、野狼與老鷹的圖樣。從鮮麗的木刻圖案中,我們看到酋長與他的族人對叢林動物的依戀與敬重。聽說,圖騰的高低與木雕動物的形象代表部落的眾寡與榮衰; 噢,在那個原野昇平的年代,原來,讓人們立紀念碑的不是征戰英豪,而是大地的原貌。


 


博物館的四周是如洗的青青草地,三三兩兩的人群以最慵懶自得的姿勢趴臥在草地上。知更鳥低低掠過一個酣飽的圓肚子,幾隻松鼠正拐過一雙午睡的腳趾,追著遠處孩子們的笑聲而去。白白的雲鬆散渙漫地搭在藍布袍的晴空裡,啄木鳥催眠似地啄著長長的寂靜,懶懶的光陰。這樣的午後,將耳朵貼近柔柔的草地,仍可隱隱聽見大地千百年來不變的脈息。然而,酋長眼裡的蓊鬱叢林呢?大老鷹呢?那滿山滿谷的成群野馬呢?是誰把壯闊美好的原野記憶統統關進了博物館?是誰讓酋長傷心?


 


湖中清水裡的每一種映象,都代表一種靈意,映出無數的史蹟、各式  


      的記憶,及我們的生活方式。酋長如此說過。


 


於是,我又一次將自己攤在星夜的窗台上。這麼一來,幻麗的華盛頓湖便在我的腳下吟迴流淌。因為我的宿舍房間有一面透亮的大窗,使得漾漾湖水敞向我每一個日子; 因為是美國獨立紀念日,使夜空中璀璨耀眼的火樹金花爬滿了我的窗。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 醉眼細數湖上無盡的霓虹彩舫,在這般酣暢醺人的子夜,彷彿數著江南最後的煙花。捲著毯子平臥窗台,常常在湖水咕咕的囈語中睡去。也曾試著去追索酋長過往捕捉的意象,然而, 鼓聲與獨木舟總在昏暗的夢中急急退去,剩下的快艇,彩舫、顛狂的笑聲霸占了浩浩湖面。


 


我們確知,大地並不屬於人;


人,屬於大地。萬物之間相互效力。酋長如此說過。


 


也許是我的多事干擾了牠。牠是一隻松鼠,是很熟很熟的鄰居,牠的窩就在我正對門的一株栗子樹上,我稱牠為MOMO。天天看著牠進出樹洞,時而呼朋引伴,活躍地在栗子林裡穿來穿去; 我確實明白大地並不全屬於人。正如酋長說的,人、獸、樹木都有權分享清新的空氣,大地是我們的母親,大地的命運就是人類的命運。


 


我的多事不過原於對大自然的好奇。深秋的栗子林,纍纍果實鋪滿草徑,松鼠們忙碌地搬運滿地的栗子。每每忍不住亦步亦趨地跟在MOMO的身後,見牠神秘兮兮地將懷中的果實埋入灌木叢下的土地。牠仔細地埋好,再用腳把土踩平,猛一回頭,驚見偷窺中的我。先是一怔,繼而轉身,急急扒開土屑,挖出原本埋好的栗子,用力摜在地上,對著我憤怒地踩腳,彷彿叱責我:討厭鬼,都被你發現了,不理了。


 


    於是,我提醒自己,在預備過冬的這段松鼠加班期,我不再做MOMO的跟屁蟲,讓牠專心工作。雲,一捲一捲地漫游青空,滿街滾落的栗子,竟在短短的兩個月內給松鼠們掩藏得乾乾淨淨,甚至連我住屋的窗檻溝槽都被塞滿了飽滿的栗子。然後,寒冬來了。我哈著熱茶對坐窗外的銀粧大地。隔著窗,我看見MOMO鑽出樹洞,頭頂著一捧尖尖新雪,左右觀望,正欲過馬路的姿勢,我記起酋長說過:萬物間應互相效力。MOMO我能為你做什麼呢?當人們闢開叢林,築起道路,便築起了松鼠生活的不安。我能如何效力?我不能天天護你過街,只能在心中默禱:MOMO與所有的松鼠們小心車輛,好好過馬路。


 


樹液的芬芳在林中流淌,也滲透了紅人亙古以來的記憶。


酋長如此說過。


 


住在這條大街上,上天給我們最大的禮物便是空氣中樹林與草地的芳香。這樣甘甜舒活的芬郁氣息,喚醒我們一度沈睡的嗅覺,一旦擁有,便不願再失去。周末的黃昏,隔街教堂的風琴悠悠唱起,也傳來風中陣陣沁人的芬芳。我快步出門,穿過林間時大吸一口濃郁的香氣。鑽進教堂擠在座位邊邊,隨著樂聲開口大唱: 如主你若愛主, 如土你若愛土。


 


這一晚,我們談論的是天父的祝福,並且看了幻燈片。影片上出現的是我們熟得不能再熟的十七街;連天的栗子林大道無形中讓住在十七街我們感到一種昂然的氣派。傳道人指著幻燈片說,這是卷非常古老的影片,當時,十七街附近的每一條街,包括今日高速公路,全都是這樣蒼蒼鬱鬱的栗子樹林。原本天父賜給我們的是一個翡翠城市。啊,是了,是了,影片上廣漠無邊的綠就是酋長的叢林。人們劈斬了樹木,築起一條條的快速道路;人們漸漸嗅不到樹液的芳香,聽不到春天樹葉攤開的聲音,偶有像十七街這般被保留下來的綠林大道成了追溯叢林的印記。看完幻燈片,大伙兒沈默片刻, 又開口唱: 如土,你若愛土......


 


   「風迎著我祖父出生時的第一口氣, 也送走他最後一聲的嘆息


   酋長如此說過。


 


酋長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當他意識到他們再也挽不回自己的叢林時。電視上播放著一個國際級的高峰會議正在這個森林都市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領袖湧向這個被稱為翡翠島嶼的城市。一時的風雲人物腳踏著酋長的聖地,連連探討如何促進經貿合作的議題。就如一般觀光客的行徑一樣,元首們也在美國總統的邀請下搭船到小島去造訪酋長的墓地。酋長在此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了。大人物們一一給他獻花,並說這真是個綠意盎然的美地。但是,他們可曾記得酋長說過許許多多的話?


 


酋長說: 我不懂。一百四十五年以後的今日,我也不懂,人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酋長的墓前拈花。我們彼此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紅人的眼睛只要一看見你們的城市便感到疼痛。老酋長的嘆息仍在我的耳畔低迴。也曾像所有的過客一樣,徜徉在碧波閃耀的吉普特灣,仰望海鷗盤旋在潔白的風帆上;在夜幕低垂時,坐看整座碎鑽般閃爍的西雅圖燈火泊在光鑑的鏡湖上。我為這被人工點綴得過了頭的掠影痴迷,一如所有的過客遺忘了酋長的疼痛。偶有一兩隻大老鷹俯身輕撫酋長的墳塚,傾聽風中淡淡的悲哀, 細細地低喃:原來的叢林並不是這樣....


 


一八五一年, 美國政府要求以十五萬美元買下印地安人的兩百萬英畝 綠地。西雅圖酋長以一篇撼人心弦的演說做為答覆。這也是最早期對於生態保護最發人深省的一篇言論,後來的西雅圖都市也是以酋長的名字來定名的。時隔一百四十多年,酋長的話在文明翻湧的城市,仍斷斷續續如軟風透著悲涼。在今日的台灣,當點點綠意凝縮成細碎的ㄧ帕方寸,我們是否也能從西雅圖酋長殷切的叮嚀中追溯許許多多台灣酋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