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30日 星期日


對我而言, 家不是個地址, 或一串鑰匙    家是心靈的安歇處



 


    明淨的青空開始出現薄薄的綿絮, 綿絮愈來愈多,便拖著長長的尾巴奔跑了起來。棉絮相互擁抱, 成了捲雲, 捲雲的下方則是蛋糕形狀的農舍與田園。飛機逐漸緩降,我的心也逐漸貼近這陌生又熟悉的大地。我坐直了身子,隨著飛機慎重地進了跑道。


 


我回家了。


 


要怎樣描述我回家的心情呢? 甜蜜、溫馨? 除此之外, 更多的是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複雜情緒。在過去不到十年的光陰裡, 我總共搬了十三次家, 幾乎每年都換新地址。由於太常搬家, 朋友以為我一直在旅行。而不可思議的是, 每一個住處, 都像我出生的窩一樣, 牽繫著我最深最真的感情。它們是真真實實的家。


 


成年後第一次搬家, 是因念研究所而搬到日本的長野縣。第一個住處位於墳地附近, 依照日本人的說法, 墳地由許多「成佛之人」關照著, 所以是福地。由於住屋的造形頗顯詭異, 朋友戲稱它為「鬼屋」。但重要的是, 它天天大開展地面對著雄壯的飛驔山脈, 山明水秀, 應該更像塊福地。


 


   福地住了沒多久, 我搬到丹生山莊, 住在一個妙趣橫生的小閣樓上,這個木板小閣樓天天發出咿咿呀呀的音律,頗有西施小館的味道。我還擁有一個走起路來一樣會唱歌的小陽台, 早晨附近果園的蘋果花會飛來陽台,將地板鋪上嫩白的地毯,黃昏的時候,飛霞繾綣在閣樓上等著燕子歸巢。由於空氣清淨,夜晚,星子幾乎是斗大斗大地落入閣樓的廊上。離開丹生山莊後,我搬入「蘋果二號」。房東是位種蘋果的果農,他擁有「蘋果一號」與「蘋果二號」的兩幢公寓,都在蘋果園裡。當我站在結實纍纍的蘋果樹下,睜大了寫著「我愛吃蘋果」的眼睛時,和善的房東便指著屋外一棵蘋果樹說 :「這是富士蘋果喜歡的話就吃這棵好了。」


 


    吃蘋果的日子過了半年,我來到了「大村莊」。大村莊其實是一位名叫「大村」的房東所蓋的木板樓房,它一點也不大。我搬來時,這幢木屋已屆「齒牙動搖」的高齡。房子雖然不太稱頭,房客倒是溫和有禮。裡頭住了廚師、音樂家、退休老人及新新人類,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


 


有一年,日本中部少見的颱風襲捲當地,木樓在狂風掃蕩中幾乎崩裂。我頂著雨急奔下樓,躲進小汽車裡,再將車頭對著大村莊,看著這幢古老的木屋在狂風中做有力的「伸展運動」。


 


不久,大村先生說大村莊要拆了,以後要重蓋堅固的公寓,於是,我又搬了。大村莊拆屋時是一個星期日的雨天,沒想到一些情深意厚的房客仍然到場告別。在清冷凌厲的閃電中, 我一邊天舔著冰淇淋一邊看著大村莊的一瓦一牆被拆卸下來,房客們相互握手,雨中傳遞著終曲的笑靨。我的朋友常覺詫異 :「搬家不是很麻煩嗎?」然而,我從來就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可能是我的隨身物品真的很少,經常一個人打點行李,一輛小車子,一個下午就搬好了。搬家最遠的距離是由日本到美國的西雅圖,那次也只帶了一個行囊。


 


住在華盛頓大學宿舍時,由於房子在湖上方,透過落地窗,天天可見波光映照、水鳥起落,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還以為自己生活在船上。


 


後來再搬到十七街的木屋,是因為我找到了真正「明亮」的房子。這個房間,四面都是大窗,拉開所有的窗簾就像一間透明屋。我經常這樣敞透地過日子,宛如躺著一顆明亮的心。夜晚來的時候,月光便從四周的窗戶靜靜地湧了進來。我埋在床上的書堆裡,月亮悄悄把床浮了起來。


 


從小就很難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定點,寧走冤枉路也不要一成不變。因此, 隨著成長,走的路更多,挫折、疲憊也更多。然而無論走到哪裡,我都稱住處為「家」。即使一個人居陋室,也一定要窗明几淨,鋪著小小桌巾吃飯。對我而言,家不是一個地址,或一串鑰匙,家是心靈的安歇處。處處安心處處家,如此,便能怡然站在自己的心靈圓心,在一圈圈因緣流轉的圓周上, 接引著一次次的有情遭遇。


 


處處落腳,頻繁遷移,自然也有找不到回家路的時候。搬家次數最多的那一年,我曾泊車在一條三岔路上,抱著頭猛想最新的家該走哪一條?雪花無聲地落下來,落在我急急回家的心上。


 


回台灣後不久,我結了婚,又搬了一次家,由台北搬到樹林的海明寺附近。回家的感覺與過往的步步欣喜是相同的。開鎖進門時仍會有幸福的悸動。我回家了,裡面有我最深愛的人,最寶貴的一切。這一次,更有別於以往,讓我有一百個理由珍愛它。


 


   這是兩個心靈交會的家。